第5章 科瓦斯往事——生长在废墟之上的黑藤

那是一个仿佛被琥珀封存的遥远午后,东国边境的小镇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中。

空气里弥漫着发酵葡萄的微酸与刚出炉面包的麦香,那是和平的味道。

年轻的科瓦斯结束了一天在葡萄园的辛勤劳作,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爸爸回来了!”

稚嫩清脆的童声响起,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女孩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进他怀里。

科瓦斯大笑着,一把将女儿举过头顶,让她骑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

“抓稳了!科瓦斯号战马要起飞咯!”

他驮着咯咯乱笑的女儿在狭小的客厅里转圈,甚至故意做出要摔倒的样子逗她开心。

“哇!我变得好高啊!我可以摸到吊灯了!”女儿兴奋地挥舞着小手,眼中闪烁着无忧无虑的光芒。

“好了好了,一大一小没个正形。”妻子端着热气腾腾的炖肉从厨房走出来,解下围裙,脸上挂着温柔的责备,“快下来洗手吃饭,汤都要凉了。”

科瓦斯放下女儿,在她粉嘟嘟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又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妻子,在她的发鬓深深吸了一口气:“真香,我是说人。”

“贫嘴。”妻子笑着推了他一把。

一家三口围坐在略显陈旧的餐桌旁,昏黄的灯光将三个人的影子拉长并交融在一起。那是科瓦斯一生中最平凡,也最想回去的一天。

然而,地狱的降临往往没有任何预兆。

仅仅是几天后一个稀松平常的黄昏,科瓦斯像往常一样在酒庄检查完最后一批橡木桶,正准备回家。

忽然,天空中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呼啸声,那是死神吹响的哨音。

“轰——!!!”

大地剧烈震颤,远处的小镇瞬间腾起一股黑红色的蘑菇云。

科瓦斯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跳。

他扔下手中的工具,发了疯一样朝家的方向狂奔。

肺部的空气像是在燃烧,但他感觉不到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赶上,一定要赶上!

当他冲过转角,眼前的景象让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尘土中。

没有了。那个有着温暖灯光的小屋,那个有着妻子温柔笑脸和女儿欢声笑语的家,变成了一堆冒着黑烟的废墟。

“安娜!玛丽!!”

他嘶吼着冲进废墟,双手不顾滚烫的砖石和锋利的瓦砾,疯狂地挖掘着。指甲掀翻了,鲜血淋漓,但他感觉不到痛。

直到……他在一块巨大的断裂横梁下,看到了一只从瓦砾中伸出的小手。那只手灰扑扑的,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个他亲手缝制的独眼洋娃娃。

那是女儿的手。已经没有了生机,冰冷而僵硬。

“啊啊啊啊——!!!”

科瓦斯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哀鸣,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搬起那块巨石,哪怕是以断了一条手臂为代价。

可是那是房子的承重梁,沉重得就像这残酷的命运,纹丝不动。

“快跑啊!西国的军队打过来了!再不跑没命了!”

周围的人群疯狂逃窜,有人经过他身边想要拉他一把,却被他那死灰般的眼神吓退。

从那一刻起,酿酒师科瓦斯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具被仇恨和绝望填满的行尸走肉。

那是战争最惨烈的几年。科瓦斯麻木地跟随着难民潮一路向东,最终流落到了首都柏林特最大的贫民窟。

这里没有阳光,只有恶臭的污水、饥饿的老鼠和为了半块发霉面包就能杀人的眼神。

科瓦斯蜷缩在角落里,整日浑浑噩噩,仿佛在等待死亡的降临。

直到那个雨天。

巷子深处传来了女孩的哭喊声。

科瓦斯抬起浑浊的眼睛,看见几个纹着劣质刺青的小混混正围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抢夺她手里的一块饼干,还对她动手动脚。

那一瞬间,死去的记忆攻击了他。那个女孩惊恐的眼神,像极了他的女儿玛丽。

那一刻,行尸走肉活了过来。

科瓦斯从泥水里暴起,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虽然饥饿让他身体虚弱,但常年搬运酒桶练就的一身蛮力和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狠劲,让他三两下就把那几个混混打得满地找牙。

“大哥饶命!别打了!”

几个鼻青脸肿的混混跪在地上求饶,其中一个带着哭腔喊道:“我们也不容易啊……我们只是想收点保护费去凑个本钱……我想开个地下小作坊酿酒卖……家里老娘病得快死了,妹妹也饿得吃土……”

科瓦斯高举的拳头停在半空。

他看着这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眼神绝望的年轻人。他们不是天生的恶魔,只是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为了生存不得不露出獠牙的可怜虫。

“酿酒?”科瓦斯放下了手,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光亮,“你们懂酿酒?”

“不懂……但是听说现在西国的酒过不来,城里的黑市上一瓶劣质酒能换一袋面粉……”

科瓦斯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片绝望的贫民窟。他想起了死去的妻女,想起了那个想要搬开巨石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也许,他搬不开那块压死家人的石头,但他可以试着搬开压在这个贫民窟头顶的绝望。

“都起来。”科瓦斯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天生的领袖气质,“从今天起,别再欺负弱小了。想赚钱救家里人?跟着我干。”

“我会酿酒。我有门路。既然正道走不通,那我们就走夜路。”

那一夜,在柏林特最肮脏的角落里,“黑藤会”诞生了。不是为了称霸,只是为了让这里的穷人能吃上一口饱饭。

那晚的大雨并没有停歇的意思,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柏林特第13号贫民窟的污泥。

在那个摇摇欲坠的铁皮棚屋里,科瓦斯看着面前这几个鼻青脸肿、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年轻人。

他们最大的不过二十岁,最小的才十六岁,眼睛里透着野狗般的警惕和长久饥饿带来的绿光。

科瓦斯没有说话,他从自己湿透的怀里掏出仅剩的半个黑麦面包,那是他原本留给自己的晚餐。他掰成几块,扔到了他们面前。

“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几个混混愣住了。

在这个为了半块发霉饼干就能捅死人的地方,居然有人把食物分给刚打过架的敌人?

他们疯了一样扑上去,狼吞虎咽,连掉在泥地上的面包屑都舔得干干净净。

那个领头的混混抹了把嘴,眼神复杂地看着科瓦斯:“大哥……你图什么?我们没钱,命也不值钱。”

“我图的是这条街能活下去。”科瓦斯靠在漏风的墙壁上,眼神深邃,“我知道怎么酿出那些富人愿意花大价钱买的红酒。但我一个人搬不动酒桶,也看不住场子。我需要手,需要敢拼命的兄弟。”

酒酿得出来,但原料和销路是最大的死结。东国物资匮乏,并没有优质的葡萄。

科瓦斯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打通西国的商路。

那是东西对峙最严峻的时期,边境线上布满了地雷、探照灯和随时会开火的狙击手。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科瓦斯带着几个胆子最大的兄弟,开着一辆改装过的破卡车,穿越了被称为“死亡地带”的无人区。

“大哥,前面是西国情报局的巡逻线!被抓住会被当成间谍枪毙的!”副驾驶的小弟吓得牙齿打颤。

“想活命就闭嘴。”

科瓦斯手里紧紧握着方向盘,眼神冷冽如冰。他利用自己早年在边境生活的记忆,硬是在那密不透风的铁幕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在一处废弃的磨坊里,他见到了以前认识的西国酒商。

“科瓦斯,你疯了。”酒商看着满身是雪、手里提着一袋子钞票的科瓦斯,这些钞票是他用仅剩的资产换的。“为了几车葡萄,值得吗?”

“那边有一千张嘴等着吃饭。”科瓦斯把钱拍在桌上,语气平静,“成交吗?”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险的一次。

他们在回程时遭遇了流弹,卡车的挡风玻璃被击碎,玻璃渣划破了科瓦斯的额角,鲜血流进眼睛里,但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硬是把车开回了贫民窟。

当那一车车紫黑色的葡萄倒进酒桶时,贫民窟的人们仿佛看到了希望的火光。

有了酒,还需要有人“允许”你卖。

为了让黑藤会能在柏林特立足,科瓦斯不得不换上一身并不合身的廉价西装,提着最好的红酒和装满钞票的皮箱,去敲开东国那些高官的大门。

在那些金碧辉煌的办公室里,科瓦斯受尽了白眼。

“哟,这不是那个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酿酒师吗?”

一位负责治安的高官翘着二郎腿,用昂贵的皮鞋尖点了点地面,示意科瓦斯跪下擦鞋。

那一刻,科瓦斯身后的混混几乎要冲上去拼命,却被科瓦斯死死按住。

科瓦斯面无表情地单膝跪地,用自己的衣袖擦去了高官鞋上的灰尘,然后将那箱钱恭敬地放在桌上。

“长官,黑藤会不懂规矩,这是给您的茶水钱。我们只想做点正经生意,替政府分忧,安顿那些无业游民。”

高官轻蔑地笑了,收下了钱,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算你识相。记住,你就是我在第13街区养的一条狗。狗要听话,才有骨头吃。”

走出大门时,混混红着眼睛问:“大哥,为什么要受这种气?我们可以杀了他!”

科瓦斯点燃了一支烟,看着远处贫民窟的方向,淡淡地说:“为了让兄弟们不用像我一样跪着。”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柏林特的第13街区依旧像往年一样,笼罩在饥寒交迫的阴影中。

但不同的是,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支并不起眼的车队缓缓驶入了贫民窟的深处。

那不是警车,也不是来收尸的灵车,而是黑藤会的第一支“运输队”。

那是科瓦斯用打通西国商路赚来的第一笔巨款换来的。他没有买豪车,没有买金表,甚至没有给自己买一件像样的大衣。

车厢挡板“哗啦”一声打开,露出的不是冰冷的枪支弹药,而是堆积如山的无烟煤、成袋的白面粉、厚实的棉衣,还有那一箱箱对于穷人来说堪比奢侈品的抗生素。

“都有!排好队!谁敢抢我就剁了谁的手!”

曾经那个带头抢劫的混混骨干,此刻穿着一件崭新的工装棉袄,红着脸站在卡车上,手里拿着花名册,声音洪亮地指挥着秩序。

虽然语气依然带着混混的痞气,但他的眼神里却没了戾气,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挺拔与自豪。

物资分发的现场,蒸汽腾腾。

科瓦斯在广场上支起了十几口大锅,里面炖着从西国运来的牛肉和土豆。

浓郁的肉香在寒风中飘散,那是这个街区几十年未曾有过的“富贵味”。

“来,大娘,这是您的煤,够烧一冬天的。”

“小鬼,拿回去,别在路上偷吃,给你妹妹带回去。”

科瓦斯亲自拿着大勺,给每一个拿着破碗排队的人盛满热汤。

看着那些曾经面如死灰、眼神麻木的邻居,此刻脸上因为热气和饱腹感而泛起的红晕,看着孩子们捧着热汤大口吞咽时满足的笑容,科瓦斯感觉胸口那块自女儿死后就冻结的坚冰,正在一点点融化。

这种救赎感,比任何毒品带来的快感都要强烈一万倍。他终于找到了苟活于世的意义——既然做不了光明的使者,那就做这黑暗里的守夜人。

有了钱,科瓦斯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推倒那些摇摇欲坠的铁皮棚屋。

黑藤会的成员们放下了砍刀,拿起了瓦刀和铲子。

那一年的春天,第13街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一栋栋坚固的红砖小楼拔地而起,虽不奢华,但足以遮风挡雨。

混混骨干扶着自己那瞎了一只眼的老娘,走进了分配给他们的新房。

摸着暖气片,看着明亮的玻璃窗,那个平日里凶神恶煞的混混,竟然当着所有小弟的面,抱着老娘嚎啕大哭。

“妈!以后咱们再也不用住漏雨的棚子了!再也不用怕被冻死了!”

那一刻,所有的兄弟都红了眼眶。

他们围在科瓦斯身边,看着这一切,眼里闪烁着单纯而炽热的光。

“大哥!你是对的!”

“原来咱们这种烂命一条的混混,也能干出这种人事!”

“大哥,这辈子我就跟定你了!只要这街坊邻居能过上好日子,让我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那时候的誓言是那么真诚,那时候的笑容是那么干净。

他们看着自己的家人穿上新衣,看着自己的妹妹背上书包走进黑藤会修建的学校,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让他们觉得自己不再是阴沟里的老鼠,而是堂堂正正的人。

那个泥潭,真的在变好。

那个绝望的废墟上,真的开出了花。

随着黑藤会的壮大,酒水生意带来的暴利引起了其他老牌黑帮的嫉恨。

那是地狱般的三年。针对科瓦斯的暗杀从未停止过。

最凶险的一次是在一个雨夜。科瓦斯刚走出酒厂,就被十几名手持砍刀和手枪的杀手包围。

“砍死他!把他剁碎了喂狗!”

混战中,科瓦斯身中三刀,背上被砍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染红了白衬衫。

但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抢过一把砍刀,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那一夜,他浑身是血地站在雨中,脚下躺着七八具尸体。他的眼神从那一刻起彻底变了,变得冷酷、残忍、令人胆寒。

他意识到,光有善心是不够的。在这个黑暗森林里,想要守护羊群,自己必须先变成最凶狠的狼。

黑藤会的名声,就是在这一次次血拼中打出来的。

然而,最致命的刀子,往往不是来自敌人,而是来自背后。

随着地盘越来越大,钱越来越多,当初那些发誓要一起拯救贫民窟的兄弟,心开始变了。

在一次内部会议上,矛盾终于爆发。

“大哥,隔壁帮派卖‘白面’一个月赚的比我们卖一年酒都多!”

那个曾经跟他一起啃发霉面包的那个混混,此刻穿着昂贵的皮草,手上戴满了金戒指,拍着桌子大喊:“只要我们在酒水运输线里夹带一点货,利润就能翻十倍!兄弟们都想换大房子,开豪车!”

“砰!”

科瓦斯猛地将酒杯摔得粉碎。

“我说了多少次!黑藤会的三条铁律!第一条就是不准碰毒品!”

他指着窗外那些正在上学的孩子,怒吼道:“你们忘了我们是从哪里爬出来的吗?那是吃人的东西!一旦沾了,这片街区就真的完了!那些孩子会变成像我们当年一样的孤儿、瘾君子!”

“大哥!你太固执了!”

另一个骨干站起来,阴阳怪气地说道:“现在是金钱社会。什么理想,什么尊严,能当饭吃吗?你守着你的穷规矩,挡了兄弟们的财路,大家心里都有怨气!”

“是啊大哥,政府那边的高官也暗示过,如果我们可以帮忙转运那个……他们会给我们更多的庇护。”

科瓦斯看着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曾经,他们为了半块面包可以互相谦让;如今,面对堆成山的钞票,他们却变成了贪婪的魔鬼。

“只要我还活着一天,这里就不准进一克毒品。”科瓦斯的声音疲惫而决绝,“谁敢碰,我就剁了谁的手。”

那一晚,会议不欢而散。

看着兄弟们离去的背影,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凶光与不屑,科瓦斯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他打通了西国的商路,搞定了东国的高官,杀退了所有的仇家。

但他输给了人性。

他知道,那颗背叛的种子已经种下,这棵他用鲜血浇灌的大树,终将从内部开始腐烂。而他这个守夜人,也终将被他亲手养大的狼群撕碎。

这便是黑藤会辉煌背后的挽歌——一个试图在地狱里建立天堂的男人,最终发现自己只能孤独地站在炼狱的中心,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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