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好似在做梦。
岁夭劝说父母原谅了我之前的过失,就连爸爸也来祝福我,为当时赶我走道歉,还把妈妈出嫁时的镯子,戴到我手上。
没人再提以前那些破事,亦或许是婚纱遮住了所有魔兽特征,我首次以一个正常、光鲜的身份,享受他人的掌声与艳羡。
喝了很多酒,但好开心,一静下来,就忍不住眼神迷离地傻笑。
许久以来第一次,喝酒是为了庆祝,而非麻痹某种疼痛。
当晚,看到岁夭进洞房,我莫名涌出强烈的害羞,不好意思看他,真怪,明明早已身经百万战了才对。
“星光姐,我马上要走了。”他满身酒气地将我扑倒,“走之前,为我怀个孩子吧。”
“走?去哪里?”我愣住。
“开战。魔兽不会给我们太多休息的机会,马上就要开启下一轮大型军事行动。”他闷闷解释。
强烈的不舍,乃至我自私脱口:“能不去吗?”
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却接收到这个残忍且无声的答案,低头,情绪迅速从高昂到低落。
他揉了揉我头,忽然说出一句听起来有些古怪的话:“生个孩子,让星光姐你不至于无事可做,又钻牛角尖拐到自我毁灭的戏码上去。”
“什么?”我迷惑。
“没什么。”他生硬中断这一话题。
岁夭只在新婚后陪了我两周,就迅速奔赴战场。
我又寂寞起来,但好处是与过去相比,我变成他家人,有权力每月和他打一通电话,只是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敌后,欠缺这个机会与条件。
临走前他甚至暗示我可以与别人偷情……但我已经是他的妻子,怎么可能再做那种事情?
知道自己裤裆松,干脆就少出去,省得再下意识招蜂引蝶。
结果好像奇迹似的,肚子真一天天开始变大。
检查出怀孕,心底真是又激动又忐忑,激动是自己要当妈妈了,这不比养小猫小狗带劲?忐忑是……害怕当不好这个妈妈。
实话讲,我就是个宠物杀手,连兔子都养不活,这辈子唯一养活的生物是小乌龟,还得亏人家龟族生命力强大。
带队我行,养娃是真难为我……可再不行再顾虑,肚子都圆乎起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渐渐的,生活多出几分期待。
看着彩超中,自己腹中孩子一天天长大,有股莫名的喜悦,时而给她想出一个很棒的名字,过几天自己又否决。
还是岁夭在一次通话里帮我定了。
“叫采幽吧。”
名字定好后,我又开始纠结另外一件事。
“孩子生下来带淫纹怎么办?”
不带淫纹,带翅膀或者尾巴也不好啊,果然我这个母体基因太差劲了。
无数忐忑的欢喜的焦虑的期待的念头中,孩子平平安安降生,并没有经历疼痛,只是注射麻药,睡一觉就生下来了。
抱着孩子,心里甜丝丝的,有些感谢上苍赐下这只精灵陪我。
岁夭差不多每隔七八个月回来一次,刚好是每次大战役结束后的功夫,他不在的时候就折腾采幽,他回来了就把采幽扔到一边大do特do……
采幽五岁的时候,我又生下第二个孩子。
这次我有经验了,不再像带采幽时那样,总是手忙脚乱,很顺利就把她带大。
采璃也比采幽乖巧,哪怕不管她,她也能对着电视坐一天。
这时候,我也走出过去的阴霾,敢于带孩子赏花逛街,不再只缩在家里,怀里抱一个左手牵一个,偶尔忧虑起再生一个该怎么带。
幸好采月是在采幽十二岁的时候才出生的,这时候已不用忧虑这个问题,比起三个孩子怎么拉扯,我更忧虑日渐严峻的战事。
仅看有所遮掩的新闻我都能想象得出前线的危险与残酷,哪怕对岁夭信心十足,我也无法控制地害怕起,他哪天彻底离我而去。
有一次,我甚至天真地问他:
“夫君,你服役超二十年了吧,按照规定,你已经可以退役了,什么时候申请呢?”
他不作回答,只是抱抱我。
我越来越担心他牺牲,就好像某种预感,忽然有天,我意料之外地见到了他——以及他交给我保管的遗书。
“什么意思……?”
翻阅那页狗屁不通的东西,我气到微微发抖。
他只是解释:“有一个彻底终结战事的机会,我们决定抓住,但就算成功,回来的概率也是九死一生,星光姐,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不准去。”
“你要是敢去,我现在就离婚!”
第一次,我对他态度强硬,任性又蛮横。
他语气严肃地规劝,“可是星光姐,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总要有人去牺牲,如果人人都畏惧,如果人人都只为自己着想,如何才能抵御魔兽?如何才能取得胜利?”
听着他口中那些大义凛然的话,我忽然感受到一种恍惚与讽刺,曾几何时,我也会义无反顾用这种态度去拼命,可如今换了立场,我却只觉酸楚和委屈。
我红着眼眶,“我理解,我都理解,我也不是不识大体的女人。可为什么就不能稳妥点、用不必冒险的方法?你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
“因为这种牺牲能换来更大的价值。”
“狗屁的价值……!”忽然翻涌的愤怒,既有对这个计划的,也有对岁夭的,他说得轻巧,一条人命换多大多大战果,好划算啊,好伟大啊。
——可为什么不能想想我呢?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夜盼望丈夫归家的、小气的女人。
或许对全部而言,他只是众多筹码中数字最大的某粒,可对我而言,他就是我的全部……
我只想我心中爱的人活着,我做不到像他那样潇洒。
“在你们眼里叫牺牲,在我眼里,叫死了至亲。”下意识呢喃。
可岁夭终究没有说话,哪怕只是欺骗的安慰,我颓然跌坐回沙发上,心不在焉逗弄采月,半晌,忽然红着眼抬头。
“你心底,其实根本没多少我的位置,对吧?做这种决定,你却没有考虑我,只考虑了你那‘战果’。”
他不说话,我只当他是默认。
想了想,忽然有些自嘲,“我从未想过,公心大于私心,神性大于人性,显露出来的,竟是这样一副模样。”
他终于有所反应,像在后悔什么事,“所以英雄必须孤独。”凝视我,他沉声道,“这是救人,也是救己。”
“你是在怨我当初缠上你吗?”我声颤。
“不,”他摇头,“我是在怨我自己。”
怨谁不怨谁,时至今日仍争这种话,简直要天真到好笑了。
岁夭终究没在乎我的意见,我也没狠下心和他离婚。他再度杳无音讯,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福。
画符,请神,这种时候,才终于明白宗教为何总扫不灭,信徒为何总狂热。
谁都知这神空那佛假,可如此假到透顶的东西,才能寄托住世间痴儿心底,那些美好到近乎于做梦的期许。
我等了一年,一年,又一年。
期间也找那边打听过,但结果出来前,消息并不能公之于众。
采月也长大了,采幽进入了叛逆期,不学好,只会叫人头疼,无时无刻不期望岁夭回来,替我教训这臭丫头。
哪怕魔法少女不会衰老,我也在漫无边际的等待中,感觉自己渐生了一丝暮气。
直到有天。
电视上突然说,魔兽解决了,一切结束了,普天同庆。
但岁夭没有回来。
一下子,我就懂了怎么回事。
之前见过那些岁夭的“老朋友”,抱着一个崭新方盒子来我家的时候,我很平静,并没有哭。
哪怕他们说明白,我也只是恍惚了会儿。
祈祷无数次,抓狂无数次,深夜抹泪无数次的那个结果尘埃落定,砸到人心上却只有疲惫,我甚至很平静地做了饭,收了衣服,直到采璃放学回家,我试图和她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喉咙是哽咽的,讲不出话。
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忽然冷清到紧紧裹住被子。
大脑稀里糊涂盘算,采幽如今大了,懂事了,能照顾好采月,采璃明年毕业,一直就是个省心的好孩子,不用忧她。
半夜睡不着,突然想到,很久以前打的那个媚药,遇到难挨日子就来一针那个——后来才知是精神类药物,有一点点助眠的作用。
和岁夭在一起后就再没用过了,费好大劲才找出来,也不知变质了没有,一股脑全打进动脉里,大概三十多支左右。
头很快变得好痛,然后蔓延到全身痛,可这样反而心里踏实,渐渐有了沉重的睡意。
头晕目眩,思考越来越迟缓、凝滞,好像快撑不住了,要睡着了。
多希望这是黄粱一梦啊,梦醒一切从未发生过,无论我,还是岁夭,都仍有弥补彼此的机会。
重锤似的、突然砸进来的剧痛。
大脑空白了刹那。
随即——视野天旋地转,忽然间,眼前又像熄灭的屏幕似的,全部变成黑色,呆滞良久我才意识到为什么会变黑,因为我现在闭着眼睛。
可上一秒,我明明睁着眼……
头好堵塞好痛,一串串画面闪烁出来,又熟悉又陌生,总感觉哪里不对劲,MAC,朔风,岁夭,好像是我的记忆。
也不对,不一样,不是我的记忆,不,还是不对,记忆中的人叫星光,可我就是星光啊……
上一串迷惘仍未消化,更多从微妙不同再到天差地别的“全新”记忆,又如山洪海啸般喷涌出来,一直到——与此刻同步。
胸闷,窒息,惊慌失措,“我……我……是假的……?”
“不对!不对!!不对!!!”痛苦地撕扯头发,“这里才是假的!我不是!你才是!我就是星光!星光是!星光是!”
突然噎住,忍不住流露恐惧害怕的神色,“星光……是谁……?”
我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的一切才是真的。
可她是我。
我又是谁?
无尽的迷惘、崩溃、发疯、害怕,恰在此时,耳边响起那个熟悉的,期待依赖了几十年的声音。
“星光姐,你醒了吗?”
骤然扭头,看到岁夭的脸,心中涌现无数惊喜、兴奋、厌恶、恐惧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好痛苦,好可怕。
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却是那句几十年里早已叫惯的:
“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