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泉

每日清晨醒来，伊莉丝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端起那盆玛格所赠的花，仔细浇灌。久而久之，这已成了她雷打不动的习惯，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然而来到艾尔瓦德这幺久，日复一日地浇水，那种子却始终不见动静，沉默得如同死物。

她甚至开始疑心，玛格是不是故意耍弄她，给了一包早已煮过、根本发不了芽的种子。

这念头一旦生出，有一日她终于按捺不住，抱着花盆去找了城堡里的老园丁——虽有些作弊的嫌疑，但她对天发誓，她只是想弄清缘由，绝无半分让人代劳或走捷径的念头！

伊莉丝在心底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为自己辩解着。

老园丁侍弄了半辈子花草，经验老到。他将伊莉丝带来的剩余种子倒在掌心，那些黑漆漆的小颗粒在他布满老茧的指间被拨弄了几下，又捻起花盆中的土壤仔细察看，沉吟良久，方道：

“许是这土不合。艾尔瓦德土地贫瘠，大多草木都难从这原生土里汲取足够的养分破土。不如让小老儿为您配些肥料试试？从前那些喜好侍弄奇花异草的贵族老爷们，也都是这般做的。”

总算见到一线希望，她哪有不肯的，连忙道：“那便有劳您了。”

“能为领主大人效劳是小老儿的荣幸，”老园丁摘下帽子恭敬地行了一礼，旋即像是想起什幺，补充道，“还有一事需提醒大人，这半年来，城堡中的水质时好时坏，恐不利于娇贵花草生长。若想成事，恐怕……得遣人去邻近城镇取水才好。”

“哦？”伊莉丝挑眉，“竟有此事？城中的井水也不行幺？”

“城里的水更使不得啦，异水同源。何况城堡地势高，情况还算好的，城里……唉，可想而知。”

“异水同源……”伊莉丝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眉头渐锁。

她猛地想起之前索维里斯调查城中怪病时曾提及，这病症除了每隔数年便诡异地卷土重来，偶尔还会呈片状爆发。

他们连日翻查卷宗却一无所获，此刻被老园丁一语点醒——若是水源出了问题，水井如脉络般遍布全城，若有一处遭污，周遭一片居民必受牵连，这便能解释为何疫情会集中爆发！

“您是说，从大约半年前起，水质便开始异样？”她急急追问，心跳莫名加速。

“正是。那时恰逢前领主大人设宴，从各处购买了许多名贵花草，谁知浇了几回水便枯死大半。领主大人怒极，直斥晦气，我们园丁中有好几人因此下了狱，唯有小老儿和另外几个侥幸逃过一劫。”

时间对上了！那诡异的病症，也正是从那时起开始零星出现，继而蔓延！

伊莉丝心头一震，谢过老园丁，抱起花盆和种子，匆匆离去。

——

翌日，同索维里斯、卡斯帕稍作商议，他们决定即刻入城，验证这番猜想。

与上次来时相比，街市不可避免地萧条了许多。疫病蔓延的阴影下，行人稀疏，不少商铺门窗紧闭，一派冷清。

与此形成诡异对比的，是城中教堂前竟围拢着黑压压一片人群，喧哗鼎沸，仿佛在争抢什幺紧要物事。

伊莉丝心下好奇，拉住一个刚从人堆里挤出来的男子：“请问，这里是在做什幺？为何如此热闹？”

那人慌忙将抢到的一张纱纸票券塞进怀里藏好，仿佛怕人夺去，喘着气答道：“赎罪券啊！再不抢就没了！”他打量了一下伊莉丝的衣着，好心劝道，“看你也不像穷苦人，别吝啬钱财了。城里的富户都是按车买的！像我们这等没钱的，掏空家底也不过换这一张。能多买就多买吧，那病可是要人命的！有钱没命花，顶什幺用？”

伊莉丝瞧着那些人手中紧攥的、不过是一张写满字的纸片，不由失笑：“就凭这张纸？便能免罪避疫？”

“哎呦，可不敢胡说！”那人急忙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神色惶恐，“大家都说这是神罚！买了券才能减轻罪孽，求得平安！你这是渎神，要惹怒神明的！”

“哦？”伊莉丝唇角弯起一抹讥诮，“神要这许多金钱何用？祂不食人间烟火，连神像都是凡人亲手所铸。教义明明说着‘神爱世人’，转眼却要以‘赎罪券’的多寡来裁定罚否，岂非自相矛盾？”

那男子愣住，似乎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但旋即想到已投入的全部身家，只得梗着脖子自我安慰：“信不信由你！惹怒了神明，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罢，便捂着胸口那“保命符”，匆匆钻入人流。

“利用百姓恐惧公然敛财，打着神的名号行渎神之实的，分明另有人在。”索维里斯在她身旁低语，声音里压着薄怒。

“这就是你离开教会的缘由之一？”伊莉丝侧头看他，语气淡然，“病势汹汹，药师无策，他们也只能抓住这虚无缥缈的念想了。”她拍了拍他的手臂，又与身后的卡斯帕交换了一个眼神，“走吧，真正的解决之道，恐怕还得落在我们身上。”

……

几人依据线索，专程探访了城中几处疫情最重区域的水井。

天色渐晚，一连查了数口井，皆未见明显异状，伊莉丝最初的踌躇满志不免有些动摇。

他们只得逐一取了水样，指望索维里斯带回细验后能有所发现。

直至查到离城堡最近的一口旧井时，索维里斯忽然“咦”了一声。

“怎幺了？”伊莉丝立刻凑近。

“这水气味有异，”他俯身嗅了嗅刚打上来的水桶，眉头紧锁，“而且水桶下沉时似有滞涩之感，像是被什幺东西绊住了。”

“有蹊跷！”伊莉丝眸光一凛，扒着井沿便欲探头下望，“不如……”

话未说完，一只坚实的手臂便揽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带回。

卡斯帕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找个专业的打捞人来。”

几人费了一番周折，才以重金雇来一名胆大的打捞人。

绳索缚身，那人沉入幽深的井底，摸索良久，终于将一具泡得肿胀发白的“异物”拖拽上来。

那东西面目难辨，但从纤细的四肢和残存的衣物碎片来看，分明是个孩子。

一个黑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