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页

洛兰在教会主教的房门外静立良久，请求会面的讯息早已由通传的修士送入内室，然而那扇门始终沉默如墓，唯有门缝中偶尔漏出的烛光在地面投下摇曳的、诡谲的影。

当那扇门终于再度开启时，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压抑。

“洛兰骑士，主教大人请您入内。”

修士的声线平板无波，那张面孔更是如同覆了一层薄蜡，眼神空洞，举止间带着一种提线木偶般的僵滞，仿佛血肉之下早已被掏空，只剩一具顺从的躯壳。

洛兰颔首，迈步踏入。刚越过门槛，身后那扇沉重的木门便轰然合拢，沉闷的撞击声在幽深的廊道里回荡不息。

传闻中教会最高领袖的私室，笼罩在一片神秘而压抑的氛围中。

厚重的天鹅绒帷幕自高耸的天顶垂落，严严实实地隔绝了外界天光，几丝倔强的光线从帘幔相接的缝隙中挤入，在昏暗的空气中划出几道惨白的光痕，犹如游弋的幽灵。

房间四处陈列着造型奇诡的烛台——展翼欲飞的天使、盘绕吐信的灵蛇、还有诸多来自古老神话中的狰狞异兽。烛焰在其上不安地跃动，将室内映照得恍如白昼，那些镶嵌着宝石的金色圣器、雕琢繁复的木器、以及墙壁上悬挂的宗教油画，都在光影交错间流淌着令人目眩神迷的浮华光泽。

“坐吧，洛兰。”

长桌的尽头，窄窗滤入的一线天光恰好将主教的座席分割成明暗两界。

男人布满皱纹的双手交叠置于光洁的桌面上，刺绣繁复的袖口与戴满宝石戒指的手指在光照下闪烁着缤纷却冰冷的光芒，而他的面容与大半身躯，则完美地隐匿于深邃的阴影之中，难以窥视。

洛兰依言躬身行礼，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主教右侧座位上的陌生男子，微微一凝。

那人拥有一头与他极为相似的金色发丝，身形与气质亦隐隐有几分雷同，此刻正唇角含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望过来。

眼神深处，仿佛藏着促狭，又糅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这位是伊尔。认识一下，他将是日后与你协同共事之人。”主教擡手示意，名为伊尔的男子应声而起，向他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近乎完美的礼节。

“久仰大名，洛兰骑士。”伊尔的声音温和，却像光滑的丝绸下隐藏着锐利的针尖。

洛兰略微颔首，一种本能的、近乎直觉的厌憎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使得他的回应显得格外冷淡疏离。

“你此次前来，所为何事？”主教发问，视线掠过洛兰瞥向伊尔的那一丝迟疑，便淡淡补充道，“直言无妨，伊尔值得信任。”

洛兰暂压下心中翻涌的疑虑，沉声道：“我恳请教座示下。起义军之势，若放任自流，恐成心腹大患。我认为，有必要在其羽翼未丰之际，彻底铲除，以绝后患。”

阴影中的存在静默了片刻，主教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他们那个领头人……叫什幺名字来着？”

一旁的伊尔适时欠身，流畅接话：“似乎名为阿瑞斯。”

“呵，阿瑞斯。”主教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富丽堂皇的密室中显得格外突兀，“对你而言，他倒是个难得的对手啊，洛兰。上一次交锋，僵持一月有余，不过堪堪平手，却耗费了教会巨额资财，而我们，并未捞得半分实质的好处。”话语微微一顿，虽依旧温和，内里的威严与尖锐却陡然锐利起来，“教会的金币，并非凭空刮来的大风。你此次主动请缨，若未有万全把握，我看……还是不必贸然行险了吧。”

拒绝之意已昭然若揭，而那字里行间对洛兰此前“失利”的暗讽，更是清晰得刺耳。

这是头一遭，主教当着外人的面，如此直白地削落他的颜面。

洛兰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如同黑暗中悄然弥漫的毒雾。

再看伊尔，对方脸上那抹程式化的笑意未曾动摇分毫，仿佛眼前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与掌控之中。

此人，绝不简单。

洛兰暗自绷紧了心弦。

“目前贵族们的捐赠仍是教会维系的重要支柱，而起义军的目标清晰明确——便是逐一摧毁贵族势力。若我们坐视不管，无疑是涸泽而渔，自毁根基，灾祸……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放肆！”主教的厉喝伴随着一掌猛击桌面的巨响炸开，震得烛火都为之一颤，“看来平日是对你太过纵容，竟让你胆敢质疑起我的决断！”

“主教大人请息怒，”伊尔适时出声，笑容依旧从容，“我以为洛兰骑士所言，不无道理。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确是长久之道。然而对付起义军，未必需要硬碰硬。其众虽看似汹汹，实则多由穷苦绝望的暴民纠集而成。我们只需略施小惠，从其内部着手，分化瓦解，收买人心。如此，既可消弭隐患，又能稳固贵族对教会的信心，确保财源无虞，岂非一石二鸟之上策？”

主教似乎被这番说辞打动，语气稍缓：“嗯……言之有理。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由你全权处理，洛兰从旁协助于你。”手指隔空点了点洛兰，警告意味浓重，“你私底下的那些动作，别以为我一无所知。往日不过是念在你尚有可用之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须时刻谨记，是谁将你这只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从皇宫那摊烂泥里捞出来，捧到如今这万人瞩目的高位。我能予你一切，自然……也能收回一切。明白吗？下去吧，紧随伊尔，将此事办妥之后，再来复命。”

——

面容呆板的修士将洛兰与伊尔一同送出主教房间。

沉重的木门在二人身后无声阖拢，隔绝了内里的一切光影与声响。

空旷寂寥的走廊中，只余下靴底敲击冰冷石地的回音。

伊尔快步跟上洛兰意图径直离去的脚步，声音里依旧含着那抹令人捉摸不定的笑意：“骑士大人，何必如此匆忙？或许，我们可以借此机会，详细商讨一下后续的行动细则？”

“权柄既已交付于你手中，你只需发号施令，我奉命行事便是。还有什幺可商量的？”洛兰脚步未停，语气敷衍而冷淡。

“那幺……”伊尔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反而抛出一个问句，“不知您对那位阿瑞斯，了解多少？”

“不了解。”洛兰的回答干脆利落，甚至带了点不耐烦，步伐愈发加快，试图将身后之人甩开。

伊尔却并不放弃，声音不高，却瞬间激起千层浪：“那幺，您是否知晓……他手中握有一本据说能够改写命运的‘命运之书’呢？”

洛兰的脚步猝然顿住，几乎是瞬间，伊莉丝的身影便清晰浮现于他脑海中。

若他所言非虚……那本“书”或许就能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他猛地回身，目光直指向始终含笑的男人。

伊尔嘴角的弧度加深，仿佛早已料定这一刻的到来，缓声道：“看来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细细’商量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