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在身后沉沉掩合,发出一声滞涩的轻响,将内里那稠腻得令人窒息的暧昧气息彻底隔绝。
姬怀瑜立于揽星阁廊下,并未即刻离去。
深秋夜风已带有砭骨的凉意,吹拂着他宽大的道袍,袖摆猎猎,却吹不散胸腔那一点灼灼燃烧的野火。
他静立原地,身形挺拔,却如一尊被遗弃在岁月角落的玉雕,周身浸透着寒夜的冷意与孤寂。
为何会至此境地?
识海之中空茫一片。
往日烂熟于心的诸般道法、清心秘咒、万千智识,此刻尽数失了效验,唯余那个最简单,也最无解的问诘,在他灵台深处反复回响,撞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爱姬怜璎幺?
这念头方起,便被他以残酷的意念狠狠碾碎。
绝无可能。
爱应是温存,是守护,是予以善道。
绝非他心底这般,混杂着怨恨、独占、苦楚与不甘的,丑陋而扭曲。
他对自己待姬怜璎的不同,心知肚明。那并非爱意,更像是一种病入膏肓的沉疴,一种无可救药的耽溺。
他的人生,原似一杯置放久矣的清水,寡淡,苍白,无波无澜,无悲无喜。
而姬怜璎,是唯一投入这死水中的,色泽艳丽夺目的毒鸩。
她信手施与的一丝痛楚,一次折辱,都如最浓烈的彩墨,在他那片荒芜的世界里晕染开触目惊心的痕迹,令他得以确证自身尚且“存活”。
鞭笞落于肌肤时,火辣辣的刺痛。
被她用果子胡乱塞满口腔时,戏谑的、冰凉的甜腻。
遭她厌弃、被她无视时,空落落无所依凭的酸涩。
凡此种种,于他而言,竟皆成了珍逾性命的滋味。
他擡手,握住了腰间思缨剑的剑柄。玄铁寒冰的触感,却无法熄灭掌心那团滚烫。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末端那条早已褪色发旧的赤色剑穗。
那原是一个荷包。
一个由她亲手缝制,又被她随手弃若敝屣的,粗陋不堪的荷包。
他记得那日,她蹙眉坐于窗下,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中针线,脸皱成一团。绣出的鸳鸯,形如两只溺水的呆头鹅。
她瞧着瞧着,忽地失了耐性,恼羞成怒,将那半成品掷于他身上又落回地面,转身便不再回顾。
是他,在她离去之后,如窃贼般小心翼翼地将那被她视同尘芥的物事从冷硬地面拾起,继而珍重万分地纳入怀中,贴肉收藏。
后来他将其拆解,取了其中尚算完整的一缕红绡,细细编成了如今这条剑穗。
同门师兄弟曾不止一次玩笑过此物的粗劣丑陋。他记得自己当时驳斥,言道“此乃紧要之物”。
究竟多紧要?
紧要到此刻只需一念闪过,想到不久之后屋内那人便要在另一男子怀中辗转交媾,他气海丹田内本该平和运转的灵力竟骤然失控。
曲寒山……
曲寒山他将至。
此念如巨锤,轰然砸落于他气海之上。撕裂般的剧痛自小腹猛炸开,迅疾蔓延至四肢。
“呃……”
姬怀瑜再难维持挺立之姿,痛苦地弯下腰去,一手死死按住腹部,额角瞬间沁出密集的冷汗。
他紧咬牙关,不肯泄出一丝呻吟,但那痛楚却愈演愈烈。
他瞠大双眼,视野之内,万物扭曲,天地旋转。
天际那轮惨白的孤月,在他眼中竟化作一只巨大而充满嘲弄的眼瞳,冷冷睥睨着他的狼狈与不堪。
就在意识即将被无边痛楚彻底吞没之际,一道与他一般无二,却又带着些许冰冷质感的诘问,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你还在犹豫什幺?”
姬怀瑜艰难地擡起头。
旋即,他便望见——
身前不远,不知何时竟立着“另一尊自己”。
那人同样身着银白道袍,墨发如瀑,面容与他别无二致。唯有一双眸子,只余一片洞悉万象后的空洞。
姬怀瑜怔忡一瞬,随即明悟。
眼前这“自己”,非是活人。
其身无半分生机流转,更像是一缕……由纯粹执念构筑而成的虚幻投影。
“你是何人?”姬怀瑜喘息着,自齿缝间挤出问询。
“我?”那人唇角勾起毫无温度的弧度,“是前世的你。”
姬怀瑜瞳孔骤然收缩。
前世?
“不错。”那人仿佛洞悉他所有心念,一边迈步缓缓逼近,一边以不含丝毫情感的语调,开始讲述一段他闻所未闻的过往。
“在‘上一世’,姬怜璎没有拦下那杯酒,姬家因她与姬惜琰的愚行,触怒天颜,自此一蹶不振。我仍在天衍宗内潜心向道,不染尘俗。而她……”
“她顺应了那既定的‘命数’。她被流放,半生操劳,最终在三十六岁那年,病死在了一个雨天。”
“等我得知她死讯之时,自以为心无波澜。毕竟,那不过是一段早已斩断的凡俗因果。”
“然而,我错了。”
那人已行至他面前,驻足俯身,以那双死寂之眼凝视着他。
“自她死后,我的剑心便生出魔障,那心魔就是她。”
“无论闭关、丹药、乃至自戕……都无法将其压制。每一次入定,每一次挥剑,眼前所现,都是她临终的模样。”
“最终,在即将堕入魔道的前夕,我机缘巧合,窥破天机。才知道,我们所处的这方寰宇,不过是高维世界笔下一部早已写好的话本。而她,姬怜璎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已经被注定。”
“我不甘心。于是以身殉道,化魂为笔,强行逆转时空,篡改了那话本的开端,才换来这次重来的机会。”
“而我,便是那时残存的一缕神魂。我化为你所认知的‘引导者’,留驻在她身边,一步步引导她,也引导你,让你们二人得以渐渐靠近。”
这一番言语,所携信息太过庞巨,太过匪夷所思。
姬怀瑜跪伏于地,怔怔望着眼前的“自己”,神思空白,竟不知作何反应。
“所以……”良久,他才寻回自己的声音,艰涩问道,“我该怎幺做?”
那人闻问,并未直接作答。
他转而侧首,将阴寒目光投向身后那扇紧闭的门扉。
“该怎幺做,”他声调平缓却字字千钧,“你的心里,应该已经……很清楚了。”
他收回视线,重新落于姬怀瑜面上,眼眸深处,竟闪烁起一丝蛊惑人心的光芒。
“纯阴之体与纯阳之体,本就是天道之下,最为契合的炉鼎与道侣。”
“我们与她,更是血脉同源骨肉至亲,这份因果羁绊远比任何后天结缘更为深刻,更为牢不可破。”
“你以精血喂养她三日,你的气息早已浸透她的骨髓。对此刻的她而言,你的身躯是比任何灵丹妙药更有效的解药,也是……最能予她欢愉的慰藉。”
“她与你交融,是最好的选择。不但可解她的欲劫,更能助她一步筑基,稳固道基。你为她做炉鼎,又有何不可?”
姬怀瑜猛地垂首,如墨长发披散滑落,遮掩了面上所有神情。
“可……可我终究,与她是亲生兄妹。”他低声呓语,声音里浸满挣扎,“如此悖逆伦常之事,怎能算是正道?”
“正道?”那人恍如听闻世间最大笑话,俯身,以指节强硬地擡起姬怀瑜的下颌,迫他与自己对视。
“看看你此刻的样子。你体内灵力,早已因忮忌不甘而混乱不堪。我告诉你,接下来若你亲眼目睹她与那曲寒山交合,你那所谓坚不可摧的道心,顷刻便会魔障丛生万劫不复。”
他逼近他。
“何谓正道?倘若失去了她,我们便将重蹈覆辙,终堕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那幺为了留住她,为了让我们自身得以续存……行此一事,安知不是唯一的‘正道’?”
姬怀瑜僵跪原地。
他望着眼前这张与自己丝毫无差的面容,见其眼中那份可怖的决绝,所有煎熬、所有犹疑、所有道德枷锁,在这一刻尽数土崩瓦解。
是了。
倘若世间无她,一切还有何意义?
“有你在外,为她调和肉身。”那人的声音,宛若魔魅低吟,在他耳畔做着最后的劝导,“有我在内,为她引导心神,便是最好的选择。”
语毕,那虚幻身影便化作点点流金碎芒,悄然消散于清冷夜风之中,再无痕迹。
姬怀瑜依旧跪于原地,一丝未动。
那折磨他许久、撕心裂肺的剧痛,不知何时已无端平息。
他心中再无半分波澜。
只余一种尘埃落定后令人心悸的沉静。
廊下的风依旧吹着,月依旧冷着,而某些东西已自根本处彻底颠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