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霰挟着寒风凛冽,簌簌扑打着窗纸。
时令未至深冬,京华却已为云所覆,朔风早至,天地间一片素缟。
十月才半,满城飞絮已锁重楼。
揽星阁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地龙烧得旺,热意融融,空气里浮动着名贵香屑与银炭的暖馥,将窗外那片冰封雪裹的肃杀世界,严严实实地隔绝开来。
十六岁的姬怀瑜,上身赤裸,背脊挺直,默然跪在光可鉴人的砖地上。洗得发白的旧棉袍被随意弃置一旁,露出少年郎清瘦的躯体。
他纵使身处如此不堪之境,面容依旧静若止水,仿佛所跪非是受罚之地。
冷白的肌肤上,几道簇新的鞭痕纵横交错,红中泛紫,微微突起,宛如狰狞的蛊虫,盘踞于那片原本光洁的背脊,生生破坏了那几分神性的静谧。
姬怜璎方才命人撤去了屋内四角的银丝炭盆,只余她身旁一炉。炉中炭火正红,跃动着橘暖的光。
她自身裹在一件纯白的狐裘大氅中,怀揣一个精巧的鎏金手炉,慵懒又危险地立在姬怀瑜面前。
素手间把玩着一根崭新的软鞭,鞭身镶金嵌玉,华贵非常,是她今日才从母亲处讨来的新奇玩意儿。
方才,她已用这鞭子,在那具沉默的躯体上试过了手感。
极好。抽在皮肉上声音清脆利落,留下的印记也足够触目惊心。
唯一令她不快的,是受刑者的反应。
姬怀瑜此人,好似天生就缺了感知痛楚的筋络。任她如何责打叱骂,那张脸上永远是那副死人模样,连一声求饶都吝于给予。
这让她觉着无比乏味,满腔新奇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分应有的乐趣。
她有时会疑心,这人怕是蠢钝到连自己濒死都无从察觉。
“喂,”她将冰凉的鞭梢轻点在他肩头一道伤痕上,如愿感到他肌肉一颤,唇角才勾起满意的弧度,“你不生气幺?”
姬怀瑜缓缓擡首,茶眸静寂无光,映不出她的身影。他不知“生气”为何物。
生父虽是母亲姬芩的头任夫婿,却体弱早逝,不得宠爱,连带着他也被母亲弃于这深宅一隅,自生自灭。
这些年,漠视、欺凌与饥寒已是常态,情感于他,太过奢侈,也太过模糊。
但他隐约知晓,当她如此待他时,他理应是该生气的。
见他仍是那副木雕泥塑的神情,姬怜璎彻底失了兴致。
她信手将鞭子丢开,转身踱到窗边软榻坐下,从案上琉璃盘中捻起一颗冬樱桃,纳入口中。
酸甜汁液在唇齿间迸溅。
她漫不经心地嚼着,眼角余光却仍睨着那道跪得笔直的身影。他跪姿标准,纹丝不动。
不知怎的,那点烦躁又悄悄蔓上心头。
她猛地抓了一把樱桃,自榻上跃下,几步走回他面前,粗鲁地掰开他的下颌,将那一把犹带寒意的果子尽数塞了进去。
“吃。”她冷声命令。
姬怀瑜腮帮被塞得鼓起,他未曾抗拒,只是顺从地一下一下咀嚼起来,连皮带核,将那些沾染了她指尖香气的果子,缓缓咽入腹中。
姬怜璎瞧着他这般逆来顺受,心头那点无名火,竟又消散了。她朝他摆了摆手,如同驱赶一只厌烦已久的蚊蝇:“滚吧。”
姬怀瑜依言,手臂微撑地面,慢慢起身,弯腰拾起那件旧棉袍正欲穿上。
“欸,慢着。”她忽又出声唤住。
他动作一顿,回转身,用那双空茫的眼静待她的下文。
“等你背上这伤好了,去一趟福禄山。”姬怜璎斜倚榻上,开口,“我听人说,西边那处悬崖上生着一种异花。若以鲜血为引,日夜浇灌,待其结出果实,服之便可通晓人情、乃至长生……”
她话音微顿,那双流转的凤目在他身上逡巡,唇边噙着一抹狡黠玩味的笑意:“这养花的差事,少不得要劳烦兄长。你这等木头人,若能因此开了窍,懂得喜怒哀乐,想来也是桩极有趣的事。”
姬怀瑜默默聆听完,而后颔首。
他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暖阁门外的风雪中。
……
姬怀瑜骤然睁眼。
天色未明,客院寂静,唯闻露滴残叶的微响。
五年前那个冬日的旧梦,再次攫住了他。梦中的寒意与鞭笞的痛楚,恍如昨日。
他自榻上坐起,缓缓擡起左手手腕。肌肤光洁,昨夜为安抚她而划开的伤口,早已愈合无踪。
然而那被她柔软唇瓣贴合吮吸的、温热而湿濡的触感,却仍刻印在血脉深处,挥之不去。
他悄然起身,未惊动任何人,身影如魅,融入了尚未苏醒的府邸晨霭之中,向着揽星阁的方向行去。
在等待曲寒山到来的这三日里,每当夜色降临,姬怜璎体内的欲劫便会准时发作。
而每一回,她都会遣人来请他。
她似乎已全然习惯了这种仰给。
每一次,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划开腕脉,以自身鲜血为饲喂养她,平息她体内那因他而起的汹涌狂潮。
与此同时,识海深处那道属于系统的声音,亦在不失时机地循循陈述。
【目标天命气运活跃度提升。密切接触下,能量逸散,可被动吸附。】
姬怜璎对此深信不疑。
于她而言,这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她忍受着身体的欲劫与心底隐约的排斥,去换取存活于世乃至登临绝顶的资本。
系统虽未明言,但其指引的方向,总让她觉得与姬怀瑜加深联结,于她的道途有莫大好处。
故而每一夜姬怀瑜到来时,她都会表现得比前次更添几分依赖,几分亲近。
她会主动拽住他素色的衣袖,会用滚烫的脸颊磨蹭他微凉的手背,会温柔地一声声唤他的名、唤他兄长。
而姬怀瑜,每日看着她蜷缩在自己怀中,欲壑难填地吮吸他腕间鲜血的模样,只觉得整颗心,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庞大情绪彻底充斥、涨满。
他无法理解这究竟是什幺。
为何见她痛苦,他便觉心如刀绞;而得她片刻依恋,又会滋生出这般近乎饱胀的快感。
道心在嗡鸣,告诫他此乃歧途。
然而他的身躯,他的魂魄,却都在疯狂叫嚣,渴求着这独属于他们二人之间以血为媒介的唯一联结。
他参不透这情绪的根源。但他清晰地知道,他想要永远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