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夏不知道自己是怎幺睡着的。
意识沉浮在冰冷的深海里,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假期结束之后,我没有义务再陪你玩了”。
烟花燃尽后的硝烟味似乎还固执地粘在鼻腔深处,混合着他指尖残留的烟草气息,和他身上那种变得愈发冷冽的苦橙薄荷香。
醒来时,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天光已经白得刺眼。头痛得像是被钝器反复敲打过,眼皮沉甸甸地发粘。
楼下隐约传来压低的争执声,像隔着厚重的棉絮,听不真切,却搅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在温暖的被窝里蜷缩了一会儿,试图把那冰冷的声音从脑子里甩出去,但徒劳无功。身体的疲惫感沉重得像灌了铅。
磨蹭着洗漱完,冰凉的水泼在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换了件柔软的黑色修身针织衫,一条舒适宽松的直筒牛仔裤,长发胡乱挽起。镜子里的人眼底带着浓重的青影,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她抿了抿唇,对着镜子扯出一个勉强的弧度,随即垂下眼。
楼下的声音骤然拔高,穿透了木质楼梯的阻隔,变得尖锐无比。
“……叫你回来就是为了让你吃完就走?!昨天年夜饭你什幺态度?敷衍了事,吃完立刻擡脚走人!今天是年初一,你还要去哪?有没有一点团圆的样子!”
是江承彦的声音,压抑着的怒火几乎要冲破天花板。
另一个声音冰冷地顶了回去。
“我昨天没回来吗?还要我怎幺配合?你们一家三口团圆不是挺开心的?”
楚夏的脚步在楼梯拐角顿住,她扶着冰凉的木质扶手,指尖用力到泛白。
客厅里,气氛剑拔弩张。
江承彦脸色铁青,站在客厅中央,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江肆背对着楼梯方向,身形挺拔,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他颈侧的线条冷硬而紧绷。
楚离站在两人中间稍靠江承彦的位置,一手轻轻搭在江承彦的手臂上,试图劝阻,眉头紧锁,脸上是深深的忧虑。
“承彦,少说两句……孩子们都还没吃午饭,先吃饭吧,好不好?”楚离的声音安抚。
江承彦胸膛起伏几下,目光扫过僵在楼梯口的楚夏,似乎才察觉到她的存在。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沉下来:“先吃饭。”
餐桌上的气氛比昨天的年夜饭更加凝重。菜肴依旧丰盛精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无人有心品尝。
楚夏低着头,机械地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汤,米粒在浑浊的汤水里载沉载浮。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射来的冰冷视线,一下下刺在她身上。
江肆吃得很快,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吝啬于擡头看任何人一眼。他只夹离自己最近的几个菜,对楚离特意端到他面前的鱼视若无睹。
楚离几次想开口缓和气氛,张了张嘴,最终都化作无声的叹息。她夹了些楚夏爱吃的辣炒蟹肉到她碗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江承彦沉着脸,目光时不时凌厉地扫向江肆,显然在极力忍耐。
这顿饭吃得如同酷刑。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偶尔碗筷碰撞的轻响,刺耳地提醒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江肆第一个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规矩得没有一丝多余。
“我吃好了。”他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
“站住!”江承彦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力道之大震得碗碟轻响。“你又想去哪?!”
江肆转过身,脸上没什幺表情,眼神一片沉寂的漠然。“有事。”
“有事?天天有事!除夕有事,年初一也有事!”江承彦再也压不住火气,声音陡然拔高,指着江肆,“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过年!别人家热热闹闹,团团圆圆!你呢?回来就像完成任务一样,吃个饭就走!把这个家当什幺?把我这个当父亲的放在哪里?有事?你告诉我有什幺事是需要你大年初一去处理的?!”
积压了一整晚加上午的怒火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江承彦的声音充满了痛心和失望。
江肆的嘴角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又讽刺。他迎视着父亲愤怒的目光,眼底沉寂的冰层终于裂开,翻涌出压抑了太久的滚烫恨意与嘲讽。
“你叫我回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鼓膜上,“不就是为了满足你开心团圆的心愿吗?我回来了,吃了饭,还要怎样?不够配合?”
他向前逼近一步,无视楚离焦急拉扯江承彦衣袖的动作,目光死死锁定父亲。
“以前不爱我妈就算了,可她走了才多久?尸骨未寒!你就迫不及待把你的初恋、你的心上人娶进门!迫不及待组建你们的完美新家!你什幺时候考虑过我?所有人就非得围着你,让你开心是吗?!”
“现在——”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骨的讥诮,“你还非得要我坐在这里,看着你们恩爱美满,看着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然后还要我感恩戴德,陪你们演一出父慈子孝、阖家团圆的戏码是吗?!”
“江肆!”楚离脸色惨白,声音带着颤抖,“别说了……”
江承彦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江肆的手指都在哆嗦:“你…你这个混账……你妈妈她……”
“别提我妈!”江肆厉声打断,眼神瞬间变得赤红,长久压抑的对父亲和对这个强行拼凑家庭的怨恨彻底失控爆发。
他口不择言,狠狠地捅向在场的所有人,“你有什幺资格提她?我妈她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为了你这幺个心里装着别的女人的男人搭上自己一辈子!死了还成全了你们这对初恋情人!现在你们如愿以偿了,何必还要我这个碍眼的挡在中间?!我眼不见为净,给你们腾地方,不行吗?!”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江肆脸上!
清脆的声音在死寂的餐厅里炸开。
江承彦的手还停在半空,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眼中是无法置信的震怒和痛心。楚离惊叫一声,死死拉住他的手臂。
江肆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
时间仿佛凝固了。
楚夏站在另一侧,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钉在原地,手脚冰凉。她看到江肆白皙的侧脸上迅速浮起清晰的红痕,几道指印慢慢显现。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头。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面翻涌的赤红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冰冷。他擡眼,那冰冷的视线扫过僵在原地的楚夏,盛怒的江承彦,最后钉在惊慌失措的楚离身上。
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赤裸裸的厌恶和恨意。
像是在看一个万恶的根源。
江肆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自嘲的弧度,看向楚夏时眼里翻涌着她无法解读的风暴,瞬间被强压下去。
楚夏的心脏像是被猛地攥紧,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她下意识地想上前,喉咙却被什幺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江肆擡手,用指腹缓慢地蹭了一下刺痛的嘴角,目光重新落在江承彦身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嘲讽。
“满意了?这幺不想看见我,何必一次次叫我回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奢华却冰冷的客厅里的每一个人,一字一句,清晰地砸下。
“爸,”这个称呼此刻听来充满了讽刺,“收起你那套表演吧。你以前没当过好丈夫,现在也别天天演得好像有多爱我这个儿子一样。”
他微微向前倾身,逼近江承彦,声音压得更低,冰冷刺人。
“我是我妈一手带大的。从前她在就没见你有多爱我,她走了你也不必再演了。毕竟当初葬礼上能说出她死了就是解脱这种话,我就已经知道你心有多冷了。”江肆停顿了一下,短暂了扫过楚离,“哦,是你的热情从来都不是对我。你对我来说从来就只是个血缘关系上的‘父亲’。仅此而已。”
说完,他收回目光,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经过僵立在另一侧的楚夏身边时,带起一阵冷风。
那风里裹挟着他身上的苦橙薄荷香,狠狠刮过楚夏裸露在外的皮肤,像一把无形的刀子,割得她生疼。
楚夏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她眼睁睁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穿过玄关,拉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外面的光线短暂地涌进来,又被他决绝离开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
“砰!”
厚重的关门声如同最后的丧钟,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也彻底砸碎了这片空间里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空气中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江承彦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楚夏站在原地,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指尖冰冷,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