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楚夏醒得格外早。
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天光还是灰蓝色,她就睁开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又急又重,像揣了只不安分的鸟。
江肆要回来了。这个念头反复敲打着神经末梢,让她再也无法入睡。
楼下传来王姨准备早餐的细微声响。楚夏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冬日的庭院覆着薄薄一层残雪,灰白寂静。她盯着院门方向,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划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庭院始终空荡。阳光从稀薄到明亮,再到渐渐西斜,院门口始终没有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夏夏,来帮妈妈择菜。”楚离的声音从楼下厨房传来。
楚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身下楼。厨房里暖气很足,弥漫着食物炖煮的浓郁香气。
楚离系着围裙,正将泡发的香菇切成细丝。料理台上堆满了各种食材:鲜红的排骨、翠绿的蔬菜、处理好的海鲜。
“都是你爱吃的,”楚离笑着,将一篮子嫩绿的荷兰豆递给楚夏,“也有江肆喜欢的清蒸东星斑和油焖笋。”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女儿有些心不在焉的脸,“他口味还是那幺清淡吧?军校伙食也不知道合不合胃口……”
楚夏接过豆子,指尖掐掉豆荚两端的硬梗,动作有些机械。“嗯,应该吧。”她含糊应着,耳朵却捕捉着客厅方向的动静。
“咔哒。”
是座机听筒被拿起的声音。
楚夏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屏住呼吸,手里的豆荚捏得死紧。
“江肆,”江承彦低沉的声音穿过厨房门缝传来,带着明显的不悦,“今天除夕,还要人去请吗?”
楚夏手上的动作完全停了。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什幺,江承彦的声音陡然拔高:“什幺叫‘知道了’?你这是什幺态度?这个家……”
后面的话被楚离关上的厨房门隔绝了大半,但江承彦压抑着怒火的斥责和最后“砰”地一声摔下电话的动静,依旧清晰地刺入楚夏耳中。
“妈……”楚夏的声音有些发干,“我去客厅看看。”
“去吧,”楚离没回头,继续切着香菇,刀刃落在砧板上的声音规律而轻快,“去看会儿电视,饭好了叫你们。”
楚夏走出厨房,客厅里,江承彦背对着她站在落地窗前,身形绷得笔直,手里还捏着无线电话的听筒。空气里残留着未散的怒意。
午饭简单而沉默。楚夏食不知味,楚离试图活跃气氛,讲着旅途中的趣事,江承彦偶尔应和一两声。楚夏机械地咀嚼着,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墙上的挂钟。
下午,楚离拉楚夏去阳光房看照片。投影仪的光束打在幕布上,新西兰的冰川、非洲的草原、东南亚的雨林……楚夏看着母亲在壮阔风景中神采飞扬的笑脸,努力集中精神。
“看这个,”楚离指着屏幕上一张她在秘鲁集市上的照片,“特意给你买的,当地妇女手工编织的。”她变魔术般拿出一个色彩斑斓的细绳手链,红黄蓝三股线紧密缠绕,末端缀着一颗打磨光滑的黑曜石小珠。“来,戴上试试。”
微凉的编织绳圈贴上楚夏左手腕的皮肤。那里原本就戴着一条纤细的Redline钻石红绳,右手腕上是梵克雅宝的小蝴蝶和碎银子手链。
这条色彩浓烈的手工绳链混在其中,有种奇异的碰撞感。楚夏低头看着手腕上多出的这一抹异域色彩,指尖摩挲着那颗冰凉的黑曜石珠子。
“谢谢妈,很特别。”她扯出一个笑。
楚离端详着女儿的手腕,满意地点点头:“嗯,好看。我的夏夏戴什幺都好看。”她拍了拍楚夏的手背,眼神温柔,“新的一年了,要开心点。”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别墅里灯火通明,丰盛的年夜饭摆了满满一桌。糖醋排骨油亮诱人,清蒸东星摆盘精美,油焖笋散发着酱香,还有楚夏喜欢的小炒黄牛肉和辣炒蟹、楚离拿手的佛跳墙……
水晶吊灯的光芒折射在精致的骨瓷餐具上,一片暖融喜庆。
“不等了,”江承彦在主位坐下,声音听不出情绪,“我们先……”
“咔嗒。”
玄关传来极轻微的密码锁开启声。
楚夏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擡起头。
他来了。
江肆的身影出现在餐厅入口处。一身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同色长裤,却衬得身姿愈发挺拔。
军校的磨砺在他身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记——头发剪得更短了,几乎贴着头皮,露出线条利落的额头和眉骨。肤色深了些,是长时间户外训练留下的痕迹。
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他的眼神。那双楚夏熟悉的眼睛,此刻锐利、疏离。周身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冷硬气场,将周遭的暖意和喧嚣都隔绝开来。
他站在那里,像一个误闯入温暖巢穴的异类。
“爸。”他看向江承彦,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起伏。视线随即转向楚离,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楚阿姨。”称呼依旧客气而疏远。
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到楚夏身上。
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非常短暂的一瞬。短到楚夏甚至来不及捕捉他眼底是否有一丝波动,那视线便已冷淡地移开。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失重下坠。
楚夏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
餐桌上丰盛的菜肴、暖黄的灯光、母亲温柔的笑容……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
暑假里那些汗湿相拥的夜晚,他滚烫的呼吸,情动时低哑的喘息,清晨厨房里他沉默却为她准备早餐的身影……全都变成了荒诞可笑的幻影,被眼前这道冰冷的目光轻易击碎。
“回来了就好,快坐。”楚离笑着招呼,试图打破凝滞的空气,“尝尝这个鱼,王姨特意按你口味做的。”
江肆依言在楚夏对面的位置坐下。距离不远不近,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墙。
席间,楚离努力寻找话题。“军校生活还习惯吗?训练很辛苦吧?”
“还好。”江肆的回答简短到吝啬,夹了一筷子油焖笋,慢条斯理地吃着,动作规矩得像个外人。
“听说你们考核你又拿了第一?”江承彦开口,语气比下午缓和了些。
“嗯。”又是一个单音节。
楚夏低着头,食不知味地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汤。她能感觉到楚离投来的关切目光,也能感觉到江承彦偶尔扫过她和江肆之间的视线。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沉默,只有餐具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
楚离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到楚夏碗里:“夏夏,多吃点,你最近又瘦了。”
又转向江肆:“江肆,你也尝尝这个排骨,夏夏从小就喜欢……”
“谢谢楚阿姨,”江肆打断她,声音没什幺温度,“我自己来。”他并未碰那块排骨,转而夹了一筷子离他最近的清炒时蔬。
楚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但气氛已经彻底冷了下去。无论她说什幺,江肆都只是用最简短的词句回应,或者干脆沉默。
楚夏看着对面那个沉默进食的男人,那张英俊却冷漠到极致的脸,和暑假里那个会在她耳边喘息着说骚话、会笨拙地照顾生病的她、会在她睡着后偷偷吻她额头的江肆,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叠。
一顿本该热闹温馨的年夜饭,在压抑的沉默中草草结束。
江肆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利落。
“我吃好了。”他站起身,“先走了。”
“这就走?”江承彦皱眉,语气不悦。
“嗯,还有事。”江肆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转身走向玄关。
“等等!”楚夏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全桌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她顾不得尴尬,甚至来不及看他们的表情,语速飞快地对楚离说:“妈,我……我去院子里放烟花!买了好多呢!”说完,不等回应,抓起椅背上搭着的外套就追了出去。
冬夜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楚夏冲出温暖的玄关,寒气瞬间包裹了她。她看到江肆已经走到了院门外的车边,正从裤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
“江肆!”她喊了一声,抱着怀里那几根细长的烟花棒跑过去,微微喘着气。
江肆点烟的动作顿住。打火机的火苗跳跃了一下,映亮他冷硬的侧脸轮廓,随即熄灭。他转过身,指间夹着那根未点燃的烟,没什幺表情地看着她跑到面前。
“帮我点一下。”楚夏把一根烟花棒塞到他手里,自己又抽出一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强装的轻快,“这种手持的,很好玩。”
江肆没说话,目光在她冻得有些发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秒。他接过烟花棒,重新擦亮打火机。
幽蓝的火苗舔上烟花棒顶端,瞬间,金色的火星“嗤”地一声喷溅开来,在浓稠的夜色里划出明亮绚烂的光弧,映照着两人之间咫尺却遥远的距离。
他将点燃的烟花棒递还给楚夏。楚夏接过来,冰凉的指尖不小心擦过他温热的手背。两人都僵了一下。
楚夏看着手里跳跃的金色火花,又看看江肆指间那根依旧未点燃的烟,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为什幺不回我消息?”
江肆的目光落在远处浓黑的树影上,语气平淡:“军校管理严。”
“严到连回一条消息的时间都没有吗?”楚夏追问,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回我消息很难吗?”
江肆沉默了几秒。烟花棒燃烧的“嘶嘶”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没必要。”他最终开口,声音没什幺起伏,“没什幺重要的事。”
没什幺重要的事?楚夏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捅了一刀。她无数个深夜的思念和担忧,在他眼里,都是“没什幺重要的事”?
“那暑假呢?”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发紧,“暑假那些……算什幺?我以为……我们已经不一样了。为什幺一个学期过去,你又变回这样了?” 她看着他,眼底有水光在烟花的光芒下闪烁,“江肆,你到底把我当什幺?”
夜风吹过,楚夏手里那根烟花棒的火光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彻底熄灭,只剩一缕细细的青烟袅袅上升。
江肆终于转过头,正视着她。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也抓不住的情绪,出口的话语冰冷彻骨。
“我一直都这样。”他声音低沉,每个字都清晰地砸在楚夏心上,“暑假开始就告诉过你,想玩,想发泄,可以找我。”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瞬间失血的脸,继续道。
“假期结束之后,我没有义务再陪你玩了。”
玩?发泄?义务?
这几个字烫得楚夏浑身剧痛,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那些刻骨铭心的亲密纠缠,那些她以为终于靠近了一点的瞬间,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假期里的发泄游戏?
冬夜的风更冷了,穿透她单薄的外套,直往骨头缝里钻。她抱着怀里剩下的几根冰冷烟花棒,僵在原地。
江肆看着她瞬间褪去所有血色的脸,看着她眼底破碎的光和摇摇欲坠的泪水,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开的外套领口。
“外面凉,”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丝,“回去吧。”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拉开车门,坐进去。引擎发动的声音打破了死寂,车灯亮起,两道冰冷的光柱刺破黑暗。黑色的车身平稳地滑入夜色,迅速消失在道路尽头。
楚夏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几根没有点燃的烟花棒。指尖被粗糙的纸筒边缘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开的剧痛。
刚才他替她拢衣服时,指尖擦过她颈侧皮肤的温度,是错觉吗?那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和他口中吐出的足以冻结血液的话语,哪一个才是真实?
烟花彻底熄灭后的青烟早已散尽。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楚夏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冷风刮得脸颊麻木,直到听见楚离在门口担忧地呼唤她的名字。
她像是被惊醒的木偶,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踩着冰冷的残雪,走回那片灯火通明却再也无法温暖她的房子里。
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和烟花燃尽后留下的一片冰冷的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