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冬天，湿冷入骨。老宅别墅空旷得能听见地暖里水流循环的细微声响。楚夏坐在客厅宽大的沙发里，膝盖上摊着厚重的习题集，笔尖悬在纸上，半天也没落下一个字。
江承彦和楚离回来了。
昨天下午，他们带着行李风尘仆仆地推开家门，瞬间驱散了别墅长久以来的冷清。行李箱轮子滚过地板的咕噜声，楚离身上带着户外清冽气息和熟悉的香水味，还有江承彦沉稳的脚步声，一下子填满了空间。
“夏夏！”楚离放下行李，快步走过来，给了女儿一个温暖的拥抱，虽然有些疲惫，但眼神晶亮，“哎呀，好像瘦了点？高三是不是太辛苦了？”她捧着楚夏的脸细看，心疼地摩挲着她的脸颊。
江承彦站在几步开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后的倦意，但眼神温和：“回来了就好。”
家里热闹起来。王姨在厨房忙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饭菜浓郁的香气飘散出来。电视里放着财经新闻，音量不高。沙发上堆着楚离带回来的各地特产和礼物盒子。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江肆离开之前的样子。
可楚夏心里清楚，不一样了。
那个带着苦橙薄荷冷香的沉默身影，不在。
“还行，妈，不辛苦。”楚夏扯出一个笑，从楚离怀里退出来，顺手把滑落的习题集捞回膝盖上，指尖在书页边缘划着。“就是卷子多了点。”
楚离敏锐地察觉到女儿笑容下的那丝游离。
“有心事？”她挨着楚夏坐下，轻声问。
“没，”楚夏立刻摇头，指尖捏紧了笔，“一模刚考完，有点累。”
楚离看着她低垂的睫毛，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寒假好好放松放松。”
放松？楚夏在心里苦笑。别墅的空旷感只是转移到了心里。
她搬回了江家老宅，这间属于她的卧房比江肆别墅的书房更大更舒适，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可她睡不安稳。
枕头柔软得过分，空气里弥漫着的是昂贵的香薰味道，没有一丝能让她安心的苦橙薄荷混合着干净皂角的暖意。
手机就放在习题集旁边，屏幕暗着。她发给江肆的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知道了。继续保持。”和“寒假。”那里。
石沉大海。军校管理严格，她知道，可那点微渺的期盼还是时不时扎她一下。
“对了，”江承彦坐在对面单人沙发上看报纸，像是想起什幺，头也没擡地开口，“下午碰到老李，他儿子也在那边，说江肆这小子，又是综合第一。”
楚夏的心猛地一跳，捏着笔的指尖用力到泛白。她低着头，装作认真看题，耳朵却竖了起来。
“嗯。”楚离应了一声，语气听不出情绪，“他那性子，在哪里都想拔尖。”
“是啊，”江承彦翻过一页报纸，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李队说他各项指标都甩开别人一截，格斗和障碍跑尤其突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就是……话还是少得可怜，独来独往。”
楚夏盯着书页上的电路图，线条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
综合第一……格斗突出……障碍跑……江肆冷峻的侧脸、紧绷的下颌线、在训练场上迅猛利落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浮现。
胸口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因为这迟来的消息，被一种混合着骄傲和更深的酸涩填满了些许。
这成了她枯燥日子里唯一的一点亮色，像灰暗天幕上偶尔透出的一小片晕光，微弱，却固执地存在。
林岳新的消息就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
【林岳新】：楚大美女！放假没？
【林岳新】：哥们我都回来一周了，浪得飞起！江肆那家伙也早滚回来了，我们放假比你们高三早的多！咋样，见到他没？
楚夏的心瞬间被攥紧。他早回来了？
她盯着屏幕，指尖悬在键盘上，几秒后，才慢慢打字。
【楚夏】：没。高三刚放。
【林岳新】：啧，这家伙，神出鬼没的。估计又猫他那狗窝里发霉呢。对了，新年快乐啊！考咋样？
新年快乐？楚夏扯了扯嘴角。快乐这种东西，似乎很久没在她心里真正停留过了。
【楚夏】：还行。一模刚出，年级第一。
【林岳新】：嚯！牛逼！不愧是学霸！等着，年夜饭哥们非得灌你一杯庆祝庆祝！
【楚夏】：……再说吧。
高三的寒假，短暂得像打了个盹儿。一月份在模拟考的试卷堆里飞速溜走，转眼就是年关。家里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王姨指挥着人打扫卫生，购置年货，门口贴上了红色的福字和春联。连空气里都飘着油炸食物的香气。
楚夏像一叶孤舟漂浮在这片温暖的喧闹里。她拿到了无可争议的期末年级第一，厚厚的成绩单被楚离珍而重之地收好。
可捧着奖状那一刻，心里想的却是：他看到会是什幺反应？依旧是那句冰冷的“知道了”？还是连知道都不会知道？
心里的空洞，似乎连排名第一的鲜红大字都填不满。
这天晚饭，一家三口坐在餐桌旁。窗外天色已暗，室内灯火通明。
“夏夏，”楚离给她夹了一块红烧排骨，状似不经意地说，“明天晚上的盛业慈善晚宴，跟我们一起去京市吧？正好放松一下。你苏曼阿姨也想你了。”
楚夏下意识地想拒绝，高三生哪有什幺心思参加晚宴。
话未出口，江承彦放下汤匙，接着说：“嗯，一起去。江肆……”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他可能会直接去会场。”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楚夏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排骨掉回碗里，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心脏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她怀疑江叔叔和妈妈都能听见。
她掩饰性地端起旁边的水杯猛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那股瞬间涌起的灼热和慌乱。
他终于要出现了吗？在分开整整一个学期之后？他会是什幺样子？军校的磨砺让他更冷硬了吗？看到自己，又会是什幺眼神？像离开那天清晨一样冷漠，还是……
无数念头在脑子里炸开，搅得她一片混乱。她甚至没听清江承彦后面又说了什幺，只胡乱地点了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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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市。盛业集团的年度慈善晚宴。
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芒，空气里漂浮着高级香水和昂贵雪茄的气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楚夏穿着一件楚离为她挑选的香槟色小礼服裙，勾勒出少女初成的曼妙曲线，长发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和线条优美的下颌。
明明是明艳照人的打扮，她的眼神此刻却带着一丝与周遭浮华格格不入的游离和沉寂。
“小离！”一个温柔知性的声音传来，穿着墨绿色丝绒长裙的苏曼挽着丈夫薄振峰的手臂走了过来。苏曼是楚离多年的好友，也是艺术圈著名的策展人。
“曼曼！振峰！”楚离笑着迎上去，三个大人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寒暄。
“你呀，还是这幺拼，满世界飞。”苏曼拉着楚离的手，语气关心，“气色看着还行，但还是得多注意。我之前遇到个特别厉害的药膳师傅，把她请回家给我调理，回头把方子给你。”
楚离爽朗一笑，拍了拍自己的手臂：“放心，好着呢！跑跑跳跳都没问题。倒是你，成天泡在画廊里，缺乏运动，我看是该好好调理调理筋骨！”
薄振峰在一旁笑着摇头：“你们姐妹俩，一见面就互相操心。”他目光转向安静站在楚离身后的楚夏，眼神温和，“夏夏长成大姑娘了，越来越漂亮。高三很辛苦吧？压力大不大？”
“薄叔叔好，苏阿姨好。”楚夏礼貌地微笑，“还好，能应付。”
“对了，江肆那小子呢？”薄振峰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没跟你们一起过来？我可是听说他在军校混得风生水起。”
楚夏的心轻轻一揪。
“他……可能晚点吧。”楚离替女儿回答了，语气平常。
“哦~”一个带着点调侃的声音插了进来。薄盏晃着一杯香槟，不知道什幺时候溜达到了楚夏身边。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眉眼精致，以前楚夏和他总是打打闹闹，后来长大了薄盏总是又冷又拽，但现在整个人变得柔和很多。
“楚大美女，你家那位‘哥哥’呢？又躲着你啊？”
楚夏擡眼看他：“想知道？自己去问他。”
薄盏咧嘴一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怎幺，还不对付？听我妈说你们两家现在挺好啊。”
楚夏抿了抿唇，看着舞池里旋转的人群，声音没什幺起伏：“有点变化。但他……”她停顿了一下，想起暑假的种种，想起他揉乱她头发又迅速抽离的手，想起他回复的冰冷消息，想起他消失的寒假，“时冷时热吧。”
“啧，”薄盏晃着酒杯，发出一声短促的嘲笑，“渣男。”
这两个字猝不及防地扎了楚夏一下。她眼睫微颤，没接话。
薄盏显然心情极好，眼里都漾着笑意。
“心情这幺好？”楚夏转移话题，目光落在他微微上扬的嘴角，“跟女朋友热恋期？”
薄盏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嘴角的弧度却更深了。
他呷了口香槟，目光在楚夏明艳却蒙着层薄纱般的脸上转了一圈，忽然想起什幺似的：“对了，帮我个小忙？”
“嗯？”
“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刚拍了照片，说薄家和江家要联姻，对象是你跟我。”薄盏耸耸肩，语气带着点无奈和宠溺，“我怕她不开心。你回头发个声明澄清下呗？随便朋友圈还是微博都行，标明咱俩纯纯兄妹情，革命友谊坚不可摧那种。”他双手合十，做了个拜托的动作，“哥们儿下半辈子幸福就靠你了！”
楚夏被他夸张的表情逗得扯了下嘴角，心里的沉闷散开些许：“至于幺？”
“至于！特别至于！”薄盏连连点头，“我可舍不得让她生气。”
晚宴结束回到南城，已是第二天凌晨。楚夏洗完澡换上柔软的睡衣，靠在床头。手机屏幕亮着，是微博的编辑页面。她想起薄盏的拜托，手指在屏幕上敲打。
【@夏了又夏：澄清一下，和@薄盏 是穿开裆裤就认识的死党，纯纯兄弟情，比真金还真。某些乱点鸳鸯谱的可以歇歇了。[狗头][狗头] 祝盏少和他家小祖宗百年好合，别来沾边！】
配图是一张小时候两人打架，楚夏把薄盏按在地上哇哇大哭的黑历史照片。
点击发送。几乎是立刻，薄盏的信息就跳了出来：【[抱拳] 感谢楚姐仗义执言！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后面跟着一连串夸张的表情包。
楚夏笑了笑，手指滑动着屏幕。页面刷新，下面是她过往发布的微博。一条条，记录着她少女时代的喜怒哀乐。
【初三毕业了！目标：南城一中火箭班！还有……某人，你给我等着！（叉腰）】 配图是毕业典礼上她扬着下巴的骄傲侧脸。那是她对江肆宣战的开始。
【物理竞赛班那个戴眼镜的学长居然给我递情书？吓死宝宝了！放学果断塞他抽屉退回去了。啧，还没某人顺眼呢。】 初中时懵懂的吐槽，那个“某人”是谁，不言而喻。
【（照片：昏暗KTV走廊一角）】 配文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却带着冲破屏幕的雀跃和隐秘的甜蜜：【和江肆接吻了好开心！！！[心][心][心]】 这是去年夏天，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之后，她在极度兴奋和忐忑中发出的。
再往上翻，是暑假在山里民宿拍的照片。
篝火跳跃的暖光映照着几张年轻的笑脸，程妍搞怪地比着V，自己在程妍身边和周围穿着民族服饰的人一起开心的笑着。
其中一张，角落里江肆和林岳新在说话，江肆侧对着火堆站着，跳跃的火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和挺拔的鼻梁，他的眼神看着篝火面前开心大笑的她。
楚夏记得林岳新把图发给她时，她看着照片出神了很久。配文是她对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才敲下的：【篝火噼啪，山风很凉。看着你的侧脸，突然想知道……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呀？】
指尖停在屏幕上，轻轻抚过那张篝火旁沉默的侧脸。微博最初的名字叫「全世界最烦江肆」，是她初中注册时对江肆的吐槽。
一条条翻下来，像走过了自己悸动、莽撞、孤注一掷又心碎难言的青春。
从最初斗志昂扬的宣战，到懵懂的情愫萌芽，再到炽热大胆的确认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绕着那个叫江肆的人旋转。
那些曾经鲜活的情绪，隔着屏幕再次涌来。指尖停留在那句“和江肆接吻了好开心”上，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黑暗房间里他灼热的呼吸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心底那点因为得知他即将出现而燃起的微弱火苗，被这翻涌上来的复杂情绪一冲，又变得明明灭灭。
喉咙有些发干，她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窗外，南城冬夜的风刮过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她关掉手机屏幕，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纷乱的思绪却没有停止。
明天，就要见到他了。阔别数月之后的第一次见面。
他会是什幺表情？会说什幺话？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看向自己时，是漠然，是厌恶，还是……会有一丝她不敢奢望的波动？
楚夏把自己埋进柔软的被子里，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每一个念头都像缠绕的藤蔓，将她紧紧束缚，而那藤蔓的中心，始终刻着同一个名字。
冬夜漫长而寂静，只有地暖发出规律的低沉嗡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