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的清晨被尖锐的哨声撕裂。
江肆猛地睁开眼,身体在意识清醒前已经绷紧。五点半,铁灰色的天空压在头顶,他翻身下床,动作利落。薄被被掀开,露出下面棱角分明的单人床板。
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点混沌。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短发更短了,几乎贴着头皮,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里有什幺东西被强行压下去。
脖颈上那条维系过往的黑色皮绳项链消失了,只留下一道颜色稍浅的印痕,在冷白的皮肤上异常清晰。
军校的生活像一台精密的齿轮机器,严苛到令人窒息。队列、体能、内务、操课、理论……每一个环节都精确到秒,不容丝毫差错。
江肆是这台机器里最完美的那颗齿轮。格斗训练中,他一个干脆利落的过肩摔将对手狠狠掼在垫子上,引来教官赞许的点头。
障碍场上,他翻越高墙、匍匐穿越铁丝网的动作迅猛流畅,沙尘沾满作训服,汗水顺着紧绷的颈侧滑下,滴进领口。
理论考试,他永远是第一个交卷,成绩单顶端的那个“1”字鲜红刺目。
他把自己变成一块沉默的石头,用高强度的训练和冰冷的纪律塞满每一分钟。
只有熄灯后,躺在硬板床上,四周陷入死寂,那种被刻意忽略的空洞感才会悄然蔓延。他摸出压在枕头下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眼的光。
楚夏的头像静静躺在列表最上方。
“到学校了吗?” 时间显示是报道当天下午。
“那边适应吗?” 隔了一天。
“南城今天降温了,你那边冷不冷?” 又隔了几天,后面跟着一个天气预报的小图标。
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迟迟没有落下。喉咙发干。每一次看到她的消息,身体深处某个地方就像被什幺东西狠狠拧了一下,酸涩的痛感沿着神经蔓延开。想回复的念头像野草疯长,又被更沉重的力量死死摁住。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尖锐地响起,带着冰冷的嘲弄:【为什幺?江肆,为什幺明明喜欢,却连一个字都不敢回?你在怕什幺?怕背叛你死去的妈?还是怕承认自己根本就是个懦夫?】
他猛地攥紧手机,指骨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屏幕硌着掌心的薄茧,带来钝痛。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个声音,不去想屏幕另一端那个身影。
【别装了!】那个声音不依不饶,钻进耳膜,【从她搬进你别墅那天起,你就一直在偷看她!她穿着你的衬衫在客厅晃,腿那幺白,你喉咙发紧还要假装看书!她喝你杯子里的水,你表面嫌恶心,心里是不是觉得那水都变甜了?她说喜欢你的时候,你他妈心跳都快炸了吧?你明明高兴得要死!】
黑暗中,江肆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胸口剧烈起伏。他猛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汗味和尘土气息的硬枕头里,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无孔不入的质问。
【她那幺耀眼,初中开始追她的人就能排长队!可她眼睛里只有你!江肆,你他妈凭什幺让她难过?一次一次刺伤她,从不给她好脸色!江肆!她一个人在那个空房子里……】
“够了!” 江肆在心里无声地嘶吼,额角青筋暴跳。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大,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隔壁铺传来不满的翻身声和模糊的嘟囔。
他僵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像刚跑完一场极限负重。黑暗里,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不行。不能想。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走到狭小宿舍唯一的小窗前。窗外是军校死寂的夜,远处岗哨的探照灯光柱偶尔扫过,切割着浓稠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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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依旧严酷。江肆把自己逼得更狠。
十公里武装越野,他甩开第二名整整一圈,冲过终点线时,汗水浸透的作训服紧贴在贲张的背肌上,呼吸灼热滚烫,肺叶像要炸开,但眼神依旧冷得像冰。
障碍跑,他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攀爬、跳跃、翻滚,尘土飞扬,教官的秒表在他冲过终点时定格在一个让所有人倒吸凉气的数字。
他成了标杆,成了传说。新兵们敬畏地看着他,教官们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地,望着铅灰色天空时,眼前晃过的,不是训练场的沙尘,而是楚夏仰头看他时,那双亮得惊人的杏眼,带着全然的信赖和不顾一切的勇敢。
手机里跳出一条消息:“期中成绩出来了,我拿了第一。你什幺时候回来?”
江肆看着信息发呆,那个声音又来了,带着蛊惑:【她考了第一。她那幺努力,就是想让你看到。江肆,回她一句吧。就一句。告诉她你看到了。你为她高兴。】
晚上他加练结束后,靠在冰冷的单杠架上,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手指在裤袋边缘摩挲,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摸到手机的轮廓。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终于再次点开了那个对话框。指尖悬停在输入法上方,停顿了很久。删删改改,最后只剩下最简洁、最冰冷、最符合他“人设”的回复。
“知道了 继续保持”
下面跟了两个字:“寒假”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他飞快地锁了屏,把手机塞回裤袋深处,仿佛那是个烫手的烙铁。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楚夏时不时会给他发来信息,但他没再回过。
期末考结束之后,他收拾行李准备回南城。
1月18日是他生日,楚夏卡着零点送上生日祝福:“江肆!生日快乐!新的一岁我也会继续喜欢你的!希望你也能喜欢我一点!”
江肆看着楚夏的短信发呆,林岳新打来电话,背景音嘈杂。
“肆哥!生日快乐!我靠!你真行!综合考评又是断层第一!你的大名已经传到我们这里了!” 林岳新在电话那头咋呼,“你小子,刚开始就卷成这样,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嗯。” 江肆的声音透过电流,依旧没什幺波澜。
“啧,还是这幺惜字如金。” 林岳新习惯了,也不在意,转而兴奋地说,“对了,我这边也放假了!明天就回南城!出来聚聚?老地方烧烤,我请!”
江肆沉默了两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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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冬天的傍晚,空气湿冷,带着一种灰蒙蒙的萧索。烧烤摊的烟火气和食物的辛辣香气冲淡了寒意。
林岳新看着对面坐着的江肆,啧啧两声:“我说兄弟,你这气质……更冻人了啊。怎幺你们空军军校是个大冰柜?” 他拿起一串滋滋冒油的羊肉串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怎幺样?开飞机了吗?你们的格斗课爽不爽?听说你们教官是军区比武冠军?”
“嗯。” 江肆拿起一串烤香菇,动作不疾不徐,吃得却很干净利落。
“靠,就知道问你也白问。” 林岳新灌了口啤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他舒服地哈了口气,话锋一转,眼神里带上点促狭,“诶,说真的,你跟楚夏……怎幺样了?我那天听王姨说,楚夏还住你别墅呢?高三了吧?她一个人住那幺大一房子,你不担心?”
江肆拿着竹签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没擡眼,声音平淡:“她住江家老宅。”
“哦?” 林岳新拖长了调子,明显不信,“可我上次送东西过去,密码锁没换啊,我试了试,还能开。门口鞋柜里还有她的运动鞋呢。” 他看着江肆骤然冷下来的侧脸,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行行行,我不多嘴。不过兄弟,不是我说你,喜欢就喜欢呗,装什幺大尾巴狼?人家小姑娘对你什幺心思,瞎子都看得出来!你也不是不喜欢她,干嘛总把氛围搞得那幺僵啊?”
江肆端起面前的冰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带着苦涩的泡沫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心头翻涌的躁意。他没说话。
林岳新凑近了些,语气难得正经:“江肆,听我一句。人这辈子,能遇到一个真心喜欢、也真心喜欢你的人不容易。楚夏那丫头,对你……是真豁得出去。你俩这明明两情相悦,干嘛非得自己跟自己较劲?越阿姨的事……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可楚夏和她妈,跟那事儿有关系吗?你恨江叔叔,恨楚阿姨,我理解。可楚夏做错什幺了?她喜欢你,有错吗?”
两情相悦。
这四个字烫得江肆心口一缩。他握着冰冷的啤酒杯,指尖用力到发白。
“她很好。” 江肆的声音低沉,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这是他今晚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林岳新眼睛一亮:“对吧!我就说……”
“吃你的。” 江肆打断他,拿起一串肉塞进他喋喋不休的嘴里。
林岳新被噎得直翻白眼,好不容易咽下去,看着江肆依旧没什幺表情的脸,无奈地摇摇头,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他转而聊起军校的趣事,试图活跃气氛。
聚会结束,夜已深。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江肆独自回到别墅。密码锁开启的“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尘埃和淡淡清洁剂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空旷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回声。
他打开灯。客厅依旧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冰冷,整齐,一丝不苟。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像阳光晒过的被子,混着一点点甜香。
是楚夏的味道。
江肆的脚步顿在玄关。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忽略那点微弱的气息。他径直走向二楼卧室,打开衣柜,拿出换洗衣物,走进浴室。
冰冷的水流兜头浇下,冲刷着身体,试图浇灭心头那点不该有的灼热。水珠顺着他肌肉贲张的胸膛、腹肌滚落。
洗完澡,他只在腰间围了条浴巾,湿漉漉的短发还在滴水。他走到床头柜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个深蓝色的丝绒方盒。他拿出盒子,打开。
黑色的皮革绳盘绕在丝绒底衬里,那颗带着独特裂痕的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固执的光。这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他拿起项链,冰凉的皮革触碰到温热的皮肤。指腹摩挲着那颗有裂痕的钻石,粗糙的触感清晰无比。
【放下吧。】心底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疲惫的劝慰,【好好爱她,和她在一起。别折磨自己,也别折磨她了。她值得。】
江肆的手指慢慢收紧,将项链攥在手心。冰凉的钻石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他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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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惫的身体陷入柔软的床垫。军校的硬板床睡久了,这张床显得过分舒适。江肆以为自己会很快睡着。
黑暗将他包裹。
突然,场景变了。
不是军校宿舍,也不是别墅卧室。是一个光线昏暗、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腐朽花朵的混合气味。
一个女人背对着他站着,穿着他记忆里母亲最喜欢的那条素色长裙,身形单薄。
“阿肆……” 女人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慢慢转过身。
江肆的心脏猛地一沉。那是母亲的脸,却扭曲得可怕。原本温婉的眉眼此刻充满了怨毒和愤怒,死死地盯着他。
“你爱上她了?!”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你爱上了那个女人的女儿?!江肆!你怎幺敢!”
江肆想开口,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愧疚感和痛苦瞬间淹没了他。
“你忘了你父亲是怎幺对我的吗?!” 母亲的身影飘忽着逼近,那张扭曲的脸几乎贴到江肆眼前,冰冷的呼吸喷在他脸上,“他娶了我,心里却从来没有我!他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女人!我生病了,那幺痛苦,他来看过我几次?啊?!一直到死!一直到死他都在想着她!”
母亲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控诉,每一个字都狠狠扎进江肆的心脏最深处。
“我没有忘……” 江肆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压抑的痛苦,“妈……我没有忘……”
“那你还敢!” 母亲的身影骤然膨胀,变得巨大而扭曲,阴影笼罩下来,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那个女人抢走了我的丈夫还不够!现在她的女儿又来抢走我的儿子!江肆!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你怎幺能和那个女人的一切扯上关系!你这是在拿刀子捅我的心!”
“楚夏……她和这些事没关系……” 江肆试图解释,声音干涩沙哑。
“没关系?!” 母亲发出凄厉的尖叫,那张脸扭曲得更厉害,眼窝深陷,嘴唇乌紫,“她身上流着那个女人的血!你爱上她,就是对我的背叛!对我所有痛苦的背叛!你不配做我的儿子!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最后那句话炸响在江肆耳边。母亲的身影在尖叫中化作一团浓稠的黑雾,带着无尽的怨恨和诅咒,猛地朝他扑来!
江肆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呼……呼……” 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浑身的肌肉紧绷,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冰凉的贴在皮肤上。额头上、脖颈上全是冰冷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
眼前依旧是熟悉的卧室,昏暗的光线从窗帘缝隙透进来。没有扭曲的母亲,没有怨毒的诅咒。
只有死一样的寂静,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
他擡手,用力按住狂跳不止的心脏位置,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肌肉里。胸腔里翻涌着剧烈的恶心感,胃部痉挛。刚才梦境里那种被至亲怨恨、被血脉诅咒的窒息感和撕裂感,真实得让他浑身发冷。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紧握的右手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掌心被尖锐的东西硌得生疼。他缓缓松开手指。
那条黑色的皮绳项链,不知何时被他死死攥在手心。细长的皮革绳深深勒进了掌心的皮肉里,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那颗带着裂痕的钻石,在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而嘲讽的光。
他盯着那颗钻石,盯着掌心被勒出的红痕,眼神空洞。
窗外,南城冬天的第一场雪,正悄无声息地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