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天光灰蒙蒙的,像掺了水的墨汁。楚夏一夜未眠,眼皮沉重。
耳朵捕捉着门外每一丝细微的动静——脚步声停了很久,可她没有力气去看时间。
旁边的位置空了,凹陷的枕头还残留着江肆的温度和干净的皂角气息,那股清冽苦涩的苦橙薄荷味被体温熨帖后,多了几分暖意。
她维持着蜷缩的姿势,脸颊贴着那块他枕过的地方,深深吸了一口气。皮肤下的心脏沉闷地跳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酸痛的神经。
客厅传来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咕噜噜的,由近及远,拖拽着走向玄关。然后是门打开的轻微气流声。
楚夏猛地坐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寒意刺骨。她冲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
楼下,那辆熟悉的黑色吉普车停着,林岳新倚着车门抽烟,猩红的火点在微凉的晨光里明明灭灭。
江肆提着那个黑色的硬朗行李箱,大步流星地走向车子。他穿着简单的黑色长裤和白色T恤,身姿挺拔。
昨晚昏暗灯光下那个默许她靠近、紧紧锢着她的怀抱,像是一场幻觉。此刻的他,周身弥漫着剥离了所有柔软的气息。
林岳新看到江肆,笑着掐灭了烟,拍了下他的肩膀,接过行李箱放进了后备箱。
江肆拉开车门,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在他躬身准备坐进去的前一秒,脚步却顿住了。他像是感应到什幺,毫无预兆地擡起了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二楼那扇被撩开一角的窗户。
隔着玻璃和一整夜的沉默,楚夏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光线昏暗,距离遥远,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她抓着窗帘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江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他收回视线,没有立刻上车,反而转身,大步折回了别墅门口。
楚夏的心跳骤然失序。
密码锁开启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紧接着,是沉稳的脚步声踏在楼梯上,一声,又一声,敲打着死寂的空气和楚夏绷紧的神经。
脚步声停在卧室门外。
门开了。江肆站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线,身影高大得几乎填满门框。他身上还带着清晨室外微凉的湿气。
他没有走进来,就那样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楚夏身上。她穿着单薄睡裙,赤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头发有些凌乱,眼眶微红。
空气凝固了几秒。
江肆擡步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她面前。他身上那种强烈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垂着眼,看着她明显憔悴的脸和泛红的眼眶,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他伸出了手。
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带着薄茧和温热,落在了楚夏的头顶。
力道不轻不重,甚至带着点生硬的笨拙感,胡乱地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动作很快,像是不耐烦,又像是某种仓促的掩饰。发丝被揉乱的触感和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楚夏鼻尖猛地一酸。
“好好上学。” 低沉的声音响起,依旧是惯常的简洁,没什幺情绪,像在交代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说完,他收回手,指尖擦过她微凉的脸颊。没有任何停留,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他转身就走。脚步声重新在楼梯上响起,比上来时更急促。
楚夏站在原地,头顶被他揉过的地方还残留着那短暂粗糙的触感。她冲到窗边,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车门关上,引擎发动。吉普车平稳地驶离,轮胎碾过潮湿的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尾灯的红光在清晨灰蓝色的薄雾里闪烁了两下,拐过一个弯,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连同他揉过她头顶的温度,也迅速被晨风吹散。
别墅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楚夏僵在窗边,脸颊贴着冰凉的玻璃。视线一点点模糊,窗外初秋的树木和邻居家的屋顶扭曲成一片斑斓的色块。喉咙里堵得发紧,有什幺滚烫的东西终于挣脱了束缚,汹涌地冲出眼眶,无声地滑过脸颊,砸在地板上。一滴,又一滴。
-
别墅彻底空了。
楚夏没回江家老宅。她把高三需要的课本、练习册、试卷,统统搬了过来,堆满了书房那张宽大的书桌。好像只要把属于她的痕迹填满这个空间,就能驱散那份蚀骨的安静。
但没用。
写物理题卡壳时,她会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旁边的位置。那里空着,只有一把冷硬的椅子。目光落在上面停顿几秒,才猛地回过神,意识到再也不会有人坐在那里,翻着厚厚的军事杂志,偶尔被她打扰时投来冷淡的一瞥。
晚自习结束,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别墅,开门后迎接她的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厨房冰箱上没有了写着“饭在锅里”的便签。
她给自己胡乱煮碗面,热气腾腾的水汽弥漫开,模糊了眼前的景象,却驱不散舌尖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厨艺记忆——糖醋排骨的酸甜,小炒黄牛肉的辛辣鲜嫩。这些味道现在只存在于空荡的胃里和恍惚的回忆里。
夜里是最难熬的。她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辗转反侧,枕头柔软得像云朵,却怎幺也找不到睡意。脑子里全是隔壁那间紧闭的卧室房门。终于,在又一个睁眼到天亮的凌晨,她抱着自己的枕头和毯子,赤脚走进了江肆的房间。
深灰色的床单铺得一丝不苟,冰冷而陌生。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躺进去,把自己缩成一团。属于他的气息已经很淡了,混在洗涤剂和房间本身的空气里,若有若无。
她把脸深深埋进他睡过的枕头里,用力呼吸,像在海水里寻找氧气。那点微弱的苦橙薄荷和干净皂角的混合气息,是她此刻唯一的救赎。渐渐地,这成了她的习惯,疲惫的身体只有被这残留的气息包裹时,才能勉强陷入短暂的睡眠。
手机成了她每天睡前和醒来第一眼寻找的东西。短信编辑了一次又一次,删删改改。
“到学校了吗?”
“那边适应吗?”
“南城今天降温了,你那边冷不冷?”
最后往往只余下一个空白的输入框,或者发送过去后,得不到回应。军校管理严格,通信不便,她知道。可每一次石沉大海,心口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就被凿得更深一点。
程妍周末约她去新开的商场吃饭看电影,消息发了两遍。
“新开那家川菜馆评分超高!还有你喜欢的那个导演的新片上了,去不去?”
楚夏看着屏幕上的字,指尖悬空片刻,最终敲下回复:“你们去吧,卷子没写完。” 然后把手机屏幕向下扣在书桌上,拿起笔,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沉入题海。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成了填补空虚的唯一背景音。
高三正式开学,课业像骤然倾泻的山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晚自习结束回到别墅,指针常常滑过十点。楚夏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然后径直走向江肆的房间,把自己摔进那张留有他最后气息的床上。
疲惫的身体接触到熟悉的床垫凹陷,被那点微弱却固执的气息包裹,紧绷的神经才能一点点松懈下来。这成了支撑她熬过漫长白天的唯一盼头。
午间的学校食堂人声鼎沸,弥漫着各种食物的混合气味。楚夏和夏晓端着餐盘刚找到位置坐下,一个穿着高二篮球服的男生就蹭了过来,小麦色的脸颊泛红,眼神躲闪又执着。
“学姐!”他把一个印着篮球图案的蓝色信封飞快地推到楚夏面前的餐桌上,声音拔高得有些突兀,“这个…给你!”说完,不等回应,转身就跑,差点撞到端着汤的同学。
夏晓咬着筷子,噗嗤笑出声:“又一个不怕死的。”她伸长脖子看楚夏,“这次又是哪个班的勇士?”
楚夏拿起那个信封,指尖感觉到纸张的厚度。她没拆,只是看着信封上歪歪扭扭画着的篮球图案。
看着那个图案,楚夏的脑海瞬间涌出了一些深藏的记忆。
某个闷热的傍晚,在同一个嘈杂的食堂,她曾经看到过江肆面无表情地略过别人递来的粉色信封,然后林岳新在一旁打哈哈的接过,让她下次别送了。
江肆径直走过,甚至懒得看那个涨红了脸的女生一眼。他当时穿的是校篮球队的黑色训练服,脖颈上的黑色皮绳项链贴在汗湿的皮肤上,勾勒出清晰的喉结线条。
“好好学习。”楚夏把蓝色信封轻轻推回桌子中央,对着那个篮球服男生仓惶消失的方向,轻声说了一句。
夏晓刚塞进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眼睛瞪得溜圆:“噗……咳咳咳!楚夏你魔怔了啊?人家给你送情书,你让人家好好学习?”她拍着胸口顺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句话听着怎幺那幺耳熟?江肆附体?不是吧你!”
楚夏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嘴角,低头扒拉着餐盘里的米饭粒,没说话。那句“好好学习”脱口而出时,她脑子里闪过的,是他离开那天清晨他揉着她头发时那句毫无波澜的“好好上学”。
楚夏去京市参加一个绘画比赛,正巧赶上京大附中校运会,她在那多呆了几天。
从江驰的口中得知薄盏有个喜欢的女孩叫竹也,但是那个女孩子大概不知道薄盏喜欢她。
校运会的时候竹也参加接力跑,楚夏和薄盏他们站在一边。
楚夏当时注意到竹也时不时就看过来,她问:“怎幺不过去关心一下。”
江驰在一旁嘲笑,“人家躲他呢。”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楚夏和竹也对上了视线,很单纯,很乖巧,又透着一股清冷气质的女孩。
竹也立刻移开了视线,楚夏看薄盏没什幺反应,提醒了一句:“你是男孩子多主动主动怎幺了?别跟江肆学。”
薄盏看了她一眼回,“知道。”
楚夏之后便马不停蹄回南城参加期中考试。
考试的过程称得上兵荒马乱,好在顺利结束。成绩单贴在走廊公告栏最顶端,楚夏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个醒目的“1”。周围是嗡嗡的议论声、羡慕的惊叹声。
“又是楚夏!断层第一啊!”
“学神的世界我们不懂……”
夏晓用力拍了一下楚夏的肩膀:“请客!必须请客!年级第一哎!”
楚夏看着那个鲜红的数字,心口像是被什幺轻轻撞了一下。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沉寂已久的对话框。手指悬在屏幕上停顿了很久,删删改改。
“期中考试出成绩了。”
“我拿了第一。”
删掉。
“年级第一。”
又删掉。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有些发颤,最后飞快地敲下一行字,赶在自己后悔前按下了发送:
“期中成绩出来了,我拿了第一。你什幺时候回来?”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跳了出来。她立刻锁了屏幕,把滚烫的手机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某种渺茫的希望。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很快沁出薄汗。
整个下午,她隔几分钟就忍不住掏出手机看一次。屏幕一次次亮起,又被她一次次按灭。放学铃响,她和夏晓一起走出校门,手机在口袋里突然一震。
楚夏的脚步猛地顿住,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被冻结。她有些慌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亮着,一条新信息静静地躺在通知栏。
发送人:江肆。
内容只有简短的两行:
“知道了 继续保持”
下面跟着两个字:“寒假”
没有标点符号,依旧是江肆吝啬到极致的风格。
知道了?就这样?
她握着手机,站在初冬傍晚微凉的风里,看着屏幕上那毫无温度的几个字。失落感涌上来,砸得她胸口发闷,喉咙发堵。
可同时,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挣扎:他看到了她的成绩。他给了确切的归期。寒假。
这就是她能奢望的全部了。
楚夏把手机慢慢塞回口袋,指尖冰凉。她擡起头,看着远方灰蓝色的天际线,路灯次第亮起,在暮色中晕开模糊的光团。
“走吧。”她对旁边不明所以的夏晓说,声音有点哑。
两人并肩走在放学的人潮里,周围是喧闹的交谈声和自行车铃声。楚夏的步子迈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空旷的回音壁上。她把手揣进口袋,指尖摸索着冰冷的手机外壳。
别墅的轮廓在昏暗中渐渐清晰。楚夏点亮屏幕输入密码,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蜷缩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夏日最后一点燥热的气息,很快就会被凛冽的冬风取代。
咔哒一声,门锁转动。她推开门,独自走进那片更深的寂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