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碰到和家人有关的事情就容易着急,来回踱步,看满川就像在看一个时日无多行将就木还逃避治疗的老人。
“行,好,我管不住你。”她停下来点头,冰冷的语气让满川缴械投降,但已经晚了,“你是成年人,我哪有资格管你。”
一向爱开玩笑的人生起气来是很吓人的,满川战战兢兢想道歉却被她一个眼神吓退了。
“可是我完全不能理解,你到底在逃避什幺。你知道吗,从小到大你一说谎就爱摸眼镜。”她洞察的目光堪称γ射线。
满川忍不住吐槽:“不要剥夺别人摸眼镜的权利好不好,我鼻子架不住镜框不行幺……”
“好吧……好吧,”他根本无法面对妹妹这样全然冷漠的视线,像是在看一件陌生事物的表情,本就有些感觉室温冷得不正常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但是我如果说了,你、你不要笑我……”
全晞面无表情,眼神依旧施加压力。
像这样颠倒的对话早已发生过许多次,他们的交谈模式已经成为相当成熟的产业链了。
虽然相处起来像是毫无代沟的同龄人,但在满川心里妹妹仍然是小孩的等级,他自顾自把自己提高到哥哥水平,万事都下意识以此思维模式思考;实则全晞心里对此相当嗤之以鼻,她很早就开始挑战兄长权威了,在十二岁后就能满院子遛生气的哥哥的她看来这点等级制度算个屁,满川乐得当爱操心的长者也无所谓。
但像这样自以为是的隐瞒简直是一种挑衅。
从中学时她就发现想要和哥哥面对面交谈是一件难事,他回避话题的方式堪称狡猾,不管怎幺纠缠都没办法套出他到底为什幺每天都不愿意回家。
于是她发现想要打破这样的对话节奏,只需要表现出自己想要完全抽离的意图即可。
满川说:“……你还记得我们小学时,家附近的那片树林吗?”
话题不知怎幺的选择从这里开始。
其实怪异的事情远不止于此。
全晞的观察力向来敏锐,她很擅长从别人细微的表情里判断出对方是单纯想和自己倾诉心事,还是实际有求于她,基于此她可以把握话题导向,引导至自己乐于看见的结果。
自她踏进这个屋子,就有种被什幺东西盯住的感觉。
“嗯。”她随口回应,视线扫过被素白帘子紧紧遮蔽的阳台玻璃门,内心不知为何催生出一种拉开它的冲动。
她是个很相信自己直觉的人。
不过满川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背,冰冷的触感打断了她的动作。
他继续说,语气低沉肃穆,但开头的节奏像是在讲故事:“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做同一个梦……”
全晞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一个多月前,她在这个房子里做过的某个充满荒诞和旖旎的梦。
“梦里你被一个东西拖走了,我想拉住你,但是我的力气太小了……对,那时我应该是小学六年级,因为你也穿着一样的校服……时间是在放学后,因为、因为你的书包掉在地上了,像真的一样,全晞,我的脸摔在地上时还能闻得到泥的味道,也很疼……像真的一样……”
他眼神十分惊恐,撞鬼了一样。
全晞默然,擡起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表示对他不幸做噩梦同情的安抚。
“但是我不敢松手,那个东西力气很大,它想要扯开我,身体像是要撕裂一样,很痛很痛……”他浑身发抖,仿佛真正经历那种痛苦,全晞不忍地弯下身抱了抱他,剧烈的抖动幅度像是会传染一样。
过了很久,他才渐渐平静下来,语气里的恐惧却未减半分。
“但是那种东西,那种东西不止一个……!我不知道具体有多少,可我感觉得到有另外一个东西把我从它手上救下来了,”抓住手的力道越来越大,像是陷入沼泽时抓着救命稻草,全晞从来没见他这幺慌张过,心里愈发不安,“我想去找你,但是那个救下我的东西好像也要吃掉我……它就在我的体内……现在、就在我的身体里。”最后几个字说出了一股绝望的感觉。
“……”全晞拍拍他的背,“没事了,我在这里。”
“你可能会觉得我在做梦……确实只是梦……可它是真实的……你相信我吗?真实的梦。可是梦怎幺会这幺真实呢?我又感觉它好像曾经发生过,就在我的回忆里,只是我之前忘记了……”
他表现得像一个言辞反复无常的精神病患者,全晞悲哀地想她哥原来病的不只是身体,还有脑子。
她悔恨自己以前从来没注意过,到底是从什幺时候开始的,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哥哥像株病草一样虚弱地伏在自己胸前的模样让她想起了小学时躺在病床上的姥姥,这种预感到亲人要从指缝流走的无力她曾经深切体会过。
“你认为一切只是我的臆想,”他突然直起身体离开她,以一种诡异微妙的口吻说道,“可是你觉得,幻想会侵入现实吗?”
抓着她手背的那只手并未松开。
她瞬间察觉到皮肤与皮肤之间紧紧包裹住的异样,浑身汗毛炸立。但是对亲人的信任让她并未选择推开他。
蛇一样爬行的触感,从两只手之间的缝隙传来。
一根花茎似的枝条慢慢攀爬,爬过手背,绕着肌肉线条优美的麦色手臂一路蜿蜒至肘部,速度不紧不慢,保持在神秘与令人感到威胁之间。
伴随着青年头部猛然跌落在她怀中的大动静,她才仿佛如梦初醒。浑身鸡皮疙瘩早已本能炸开。
她直愣愣地推开昏迷的哥哥,操纵自己的身体走到阳台前,接着拉开素白色的帘子。
本该看到夕阳西下、接收今日最后一缕光照的阳台此刻却被密密麻麻的藤蔓和枝叶爬满,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阳台地面上隐约可见被手臂粗的枝蔓埋葬起来的花盆碎片和泥土,她记得原本这里应该有好几盆绿植是她送来的。
全晞感到某种分辨不清情绪在体内发酵,胃部传来阵阵剧痛。恶心和恐惧从喉间争先恐后涌出,像是吃了讨厌的菌菇一样,她跑进厕所哇啦啦大呕特呕。
她不知自己吐了多久,跌坐在地板上时,蜿蜒盘曲的枝条依旧紧紧攀附着自己的手臂,那种蛇行一般的存在感令人毛骨悚然。
全晞强迫自己忍住撕去它的冲动,现实在不断冲击着她的认知。
她伸出颤抖着手,指腹轻轻抚摸那段弯曲生长的绿色枝节。
曾经的某些认知碎了一地。
不是幻想、不是幻想,现实远比幻想更可怕……
这到底是什幺些鬼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