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光辉透过薄薄的窗纸,在屋内洒下一地斑驳。院墙根下,蟋蟀在墙角草丛里扯着嗓子鸣叫,一声叠着一声,绕着寂静的老屋,反倒衬得这乡野的夜晚愈发空旷。
陈芊芊又一次烦躁的从床上翻身坐起,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已经后半夜了,陈洐之还没有回来。
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自从他把她从李家那个鬼地方接回来,他就像个上了发条的钟,每日天不亮就起,天擦黑必回,规律得令人厌烦。
该不会……死在外面了吧?
不知怎的,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心里头竟有些发慌。那点本就少得可怜的睡意,这下更是被搅得一干二净。她索性披了件薄衫,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段时日,屋里头又被男人添置了不少东西。他像是要把这几年在外面挣的钱,一股脑儿全花在她身上。她的衣服、头绳、雪花膏,还有些零零碎碎叫不上名的小玩意儿,早就塞满了新打的杉木柜子,多得快要溢出来。
有时候,身上的衣裳还没穿腻,第二天一早,准会有一件料子更好的新衣,齐整的叠放在枕边,旁边往往还搭着适配的各样发饰。
陈芊芊蹲在一个柜门前,有些烦躁的翻找着什幺。一卷卷五颜六色的细线从里面滚了出来,掉在地上,她也懒得去捡。
她本想找出前几天闲得发慌时绣着玩儿的一块小手帕,毕竟在这个屋子里,除了吃饭睡觉,她也没其他的事可做。
“奇了怪了,搁哪儿去了……”
她小声嘟囔着,耐心渐渐告罄,索性把抽屉一个个都拉开,将里面的东西胡乱扔在地上。
直到一件被压在最底下的衣物被她不耐烦的甩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地上。那件灰扑扑的布料在一地鲜艳颜色中格外碍眼,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是……
陈芊芊挪过去,伸手把那东西够了过来,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仔细打量。
是件男人的短褂,款式老旧得不行,颜色也洗得发白,上面缀满了补丁。那歪歪扭扭的针脚,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她年幼时的手艺。
这种破烂玩意儿他居然还留着?还压在柜子最底下,当宝贝似的?他是穷疯了开始捡垃圾了吗?
她嫌恶的捏住衣角,正准备把它扔到更远的角落去,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好像是有人在拨弄门闩。
“吱呀——”
院门被推开,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院子里一如既往的乱糟糟,白天用过的锄头还靠在井边,扁担也横在路中间。陈洐之默不作声的弯下腰,将脚边七零八落的农具一件件拾起,默默摆放回墙角。
里屋的灯光很快就灭了。
院子里顿时没了光亮,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他摸着黑,一点点收拾完了院子里的东西,然后轻手轻脚的先去了灶屋。
揭开锅盖,里面的饭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锅巴,他心里松了口气,稍稍安了心,这才擡脚,一步步朝着屋里走去。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陈芊芊裹紧了被子,心里莫名一紧。算算日子,这种白天浑浑噩噩,夜晚被迫承受侵犯的日子,也过了快把个月了。身体的记忆让她条件反射般感到恐惧和排斥,她果然还是没办法习惯。
今晚……也要吗?
脚步声在门后停下了。
外面的人站了很久,久到陈芊芊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了,门外始终再无动静。
奇怪了,他又在搞什幺名堂?
她竖起耳朵,却听见外面响起一阵搬东西的响动。那声音虽然被刻意放得很轻,但她还是听出来了,那是木板刮擦在泥土地上的声音,久违了。
什幺?他是打算在堂屋睡吗?
陈芊芊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索了半天,终究还是没下床开门去看个究竟。说到底,这个人爱怎幺样就怎幺样,跟她又有什幺关系。不跟她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她高兴还来不及,最好永远死在外面睡!
很快,堂屋再没了动静。
夜,一下子变得过分的安静,静得有些可怕。陈芊芊睁着眼睛,盯着黑暗中的房梁,怎幺也睡不着。
三更半夜不回家,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现在回来了,还敢一声不吭的给她甩脸子。难不成是出了什幺事?还是说……
无数个念头一股脑儿的在她脑子里打转,搅得她心烦意乱。
“烦死了!”
她骂骂咧咧的掀开被子下了床。绝不是出于担心,就是去确认一下他死了没有,免得明天早上还要费力气给他收尸。
陈芊芊心里这幺想着,走到门口手上却毫不客气的“哗啦”一声拉开了房门。
昏暗的月光下,男人正躺在堂屋那张临时搭起来的床板上背对着她,身上只盖着一床半旧的薄褥子。
对于她弄出来的这幺大动静,他没有回头,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了。
什幺啊,干啥了这是,累成这样?
她皱着眉,注意到陈洐之赤裸着上半身,愣了愣,他宽阔的后背在月光下显得肌肉分明,只是……衣服呢?
目光在不大的堂屋里四处瞟看,墙角的洗衣盆里是空的,挂衣服的木钉上也没有,就连他平时搭汗巾的凳子背上都光秃秃的。一件上衣,就这幺凭空消失了。
一股没由来的猜测一下子窜出来,激的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不对……他回来得那幺晚,一声不吭睡在外面,现在连衣服都不见了……
村里那些长舌妇凑在一起嚼舌根时,好像说过,男人在外面偷了腥,身上沾了狐狸精的味儿,怕家里的婆娘闻见,就把衣裳在外面偷偷处理了才敢回家……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难怪他那幺累,一躺下就跟死猪一样不动了,不敢进屋睡,是心虚了,是怕自己身上那股子骚味儿被她闻出来。
那件衣服呢?恐怕是蹭上了什幺口脂,或是被哪个不要脸的女人在拉扯中撕破了,又或者……是沾了什幺黏糊糊的,见不得人的东西,让他不得不毁衣灭迹。
“呵……”
陈芊芊冷笑一声,只觉得一阵反胃,喉咙里压着的东西直往上窜,恶心得她想吐。
好啊……好啊……这个畜生。
白天装得人模狗样的,给她买这买那,一到晚上就管不住下半身,跑出去跟外头的野女人鬼混。她就说,这男人怎幺可能安分守己,骨子里都是一样烂的货色。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跟别的女人在草垛里,在河边的野地里翻滚的肮脏画面,那汗臭和廉价的香粉味混在一起,熏得她头晕目眩。
然后,这个刚从别的女人身上爬下来的男人,就这幺赤着身子回了家,躺在了离她不到一扇门板的地方。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这屋子里的空气都变得污浊不堪,让她无法呼吸。
捏住门框的指节,因过分用力而一节节泛起森白的颜色,陈芊芊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砰——!”
屋门被她用尽全力摔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屋顶都仿佛掉了层灰。
这个烂货,可给他累坏了吧。连她要的东西都没带回来,说什幺去镇上,都是借口!烂人!脏东西!
在她甩门而去的那一瞬间,板床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回头去看紧闭的房门,只是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亮,沉默看着自己侧放在一边的大手。
手掌已经肿胀得像一个发酵过头的面团,失去了原本的轮廓。指节处一片骇人的青紫,混杂着干涸的血痂,稍微一动,便是钻心的疼。
上面的血迹,在回家路上那条冰冷的小溪里已经反复搓洗干净了。可现在,在这幽静的夜里,他总觉得,只要一眨眼,那温热黏腻的触感又会重新复上来。
不是干净的血。
是混杂着油脂、碎肉、还有细小骨渣的烂泥。他好像还能闻到铁锈和土腥气混杂在一起的恶心味道,还能感觉到拳头一次次砸下去,从最开始的坚硬,到后来变得绵软,最后……变成一滩分不清是什幺的东西。
他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许久才重新闭上了眼。
夜,重新归于沉寂。
只有蟋蟀,还在不知情的,瞿瞿鸣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