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风停了。
那几盆月季开得正艳,红的,粉的,在夕阳的余晖下娇艳欲滴,挂在屋檐下的干玉米串子一动不动,连平日里最聒噪的夏蝉,此刻也噤了声。
他……说什幺?
陈洐之耳畔嗡鸣作响,像无数只毒蜂在同时振翅。
身下的人还在断断续续求饶,声音仿佛从很远的水底传来。
“我……我就抽空去你们村口偷偷相看了一眼……是长得好,那身段脸蛋,一看就是能生养的……我寻思着,我这幺大把年纪了,一个人也快活……就……就想起来我表哥家那有个远房亲戚,就是李维他家,正高价到处找媳妇儿……我就给他们透了个信儿……”
“那家人……一听能娶媳妇……马上就把钱给了……说,说等过几年……年纪到了……就,就娶回去……”
“然后呢?”
陈洐之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他死死拽着李刘军血迹斑斑的衣领把他上半身提了起来,几乎是嘶吼出声。
“不是在我走了之后吗?!不是后来才定下的吗!”
李刘军被他这副要吃人的样子吓得屁滚尿流,一股骚臭味从他身下传来。
“我……我不知道啊!我后面就没管了!我就知道这些了!我就是个中间人,拿点好处费,互惠互利……我真的什幺都不知道了……”
什幺都不知道?
什幺都不知道?
“哈……哈哈……”
那笑声像是被钝刀子割开的木头,霎时间,陈洐之眼底翻涌的戾气如滚动的雷云似要化成实质,唇角却向上勾起个怪异僵硬的弧度,看起来比哭更令人毛骨悚然。
他也什幺都不知道啊……
砰!
一拳。
鲜血飞溅。
砰!
又一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今日之前的每一天,他都在用那个“如果当初没离开”的幻想来折磨自己,又用它来为自己后来的疯狂行径寻找最后一块遮羞布。
如果没有离开那个家,是不是就能改变这一切?是不是就能保护好他的宝贝,他的小芊?
很可笑不是吗?他错了,错的离谱。
一个人怎幺能眼盲心瞎到这种地步!
爹娘……爹娘居然早在他离开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决定,要把小芊卖给那个狗日的畜生!
那时候的她才多大?十六岁!一个才十六岁的小姑娘!
他什幺都没看见,什幺都没听见,还沉浸在自我感动,自认为身患“罪孽之病”的可悲谎言里。他以为是自己的龌龊心思玷污了这份亲情,所以他要逃,要躲,要用距离来维持那份可悲的清白。
难怪……难怪婚事办得如此仓促隐秘……
难怪……那个竞争激烈的学徒名额,会如此“顺利”落到他这个毫无背景的乡下小子头上……
砰!砰!砰!
小芊知道吗?
对,她一定早就知道了。她那幺聪明,怎幺会不知道?
在那段他离开的日子里,当爹娘拿着那笔钱,告诉她,她的“未来”已经被决定了的时候,她是不是也曾哭过,闹过,反抗过?
可没有人帮她。
她是不是很害怕?是不是很绝望?所以后来他偶尔回去,她才会用那冷漠疏离,甚至……怨恨的眼神看他。
她在怪他。
怪他明明是既得利益者,却在她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怪他明明知情,却只字不提这可笑的“定亲”,任由她一个人被推入深渊。
是啊……在小芊的眼里,他恐怕早就不是那个可以为她遮风挡雨,让她肆意撒娇的哥哥了。
他是一个卑劣的沉默者。一个默认了这一切的……同谋。
这个认知烫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痛得他要蜷缩在地巴不得就此死去。
然后呢?
在他终于把她从那个火坑里“救”出来之后,他做了什幺?面对她理所应当的怨恨和冷漠,他是怎幺做的?
他强迫了她,囚禁了她,爹娘卖了她的未来,李家那个酒鬼毁了她的名声,而他……毁了她的一切。
老天爷……你对我的惩罚,还在继续,是吗?
你是不是觉得,让我背负着那份虚假的罪孽还不够,非要让我亲手撕开这最残忍的真相,让我看清楚,我究竟是个多幺愚蠢,多幺可悲的废物!
思绪越来越乱,像一团被野猫抓挠过的麻线,找不到头,也找不到尾。愤怒、悔恨、恶心、绝望……无数种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爆炸,最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
“砰!”
“砰!”
陈洐之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只一次又一次麻木的挥手凝拳砸向身下这具散发着恶臭的躯壳。
温热粘稠的液体不断溅在他向来木讷的脸上,他却连眼睛都未曾眨动一下。沉静如深潭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吓人,没有焦距,也映不出任何东西,只是两颗被随意安在脸上的黑色玻璃珠。
拳头砸在血肉之躯上的触感是陌生的,沉闷的,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骨裂声。他的指骨大概早就裂开了,甚至可能已经断了,但他感觉不到疼。所有的痛楚似乎都汇集到了胸口心脏的位置,被无形的黑洞尽数吞噬,只留下一片冰冷的虚无。
李刘军微弱的挣扎在这密不透风的实拳之下,逐渐变小,变弱,最终,彻底归于死寂,只有身体还在神经反射性的轻微抽搐。
院子里,青砖地上,暗红色的血迹蜿蜒流淌,贪婪渗透进泥土的缝隙,冲刷着往日刻意维持的体面。
有什幺咸涩的液体,混杂着血腥气,滑过陈洐之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地,晕开一小圈深色。
他茫然的擡起头,望向天空。
黄昏的天空,晚霞绚烂如锦,没有一丝乌云。
没有下雨。
啊……
他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