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局内部会议室的灯光是标准的冷白色,均匀洒在桌面上,不带任何情绪。
利筝准时推门而入,凉子已经在了,正低头看手机。她身侧,有个穿深灰色西装,肩背宽阔的男人。
他正微微俯身,双手撑于桌面,审视摊在眼前的文件。
听到开门声,男人侧过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利筝脚步猛地刹住——
他?!
利筝感觉脚踩的地面短暂失衡。
是他。
比在郛城时更硬朗,也更沉肃。整个人像是某种制度的具象化。
利筝清楚看见他喉结有一个快速的下滑动作。她自己胸口也像挨了记闷拳,呼吸卡进肺里。
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夏夜、争吵、他通红的眼眶、那枚砸过来又被她捡起的、带着凹痕的警官徽章——全部撞进脑海。
凉子适时起身,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介绍一下——贺戎先生,国际刑警组织文物犯罪协调官。”
利筝走过去,坐下,手包放在一旁。
没有问候,没有叙旧。那过去被两人同时按住,谁都不去碰。
他先开口:“你提交的序列号触发了一个非官方的关注标记。”
“我们初步比对后,发现疑似与一个东欧文物流转网络有关。这个网络关联的若干银行账户,在近期触发了反洗钱监测系统的可疑交易报告。”
利筝问:“通过追踪这些资金的最终流向,有可能锁定现持有人吗?”
“有可能。这是目前最有希望的突破口,但成功与否取决于法律授权和跨国合作的速度,还有深度。我们需要知道,你愿意把这条线索用在哪种策略上。”
没有犹豫,她说:“司法通道太慢。”
贺戎的表情没有变化,像在默认她的决定。
他说:“文化部会先确认你是否具备主张资格,随后法院才会判定你是不是合法主张人。流程很慢,依法域和案件复杂度而异。”
“我没有那幺多时间。”
贺戎从西装内袋取出钢笔,在空白纸页写下一串数字,推到利筝面前。
“我的联系方式——”他扣上笔帽,“我亲自处理,比公文快。”
———
几小时后,一家地下俱乐部。
深红色丝绒沙发把人陷在里面。
凉子灌了口酒,直接切入主题:“所以,那位贺官……”
利筝晃着杯子,没否认:“嗯。”
“旧情人。伤筋动骨那种?”
利筝笑了笑,没说话。
凉子肩膀靠过来,“我忘了在哪里看到的,说人一生中真正会爱上的,只有两个。”
她伸出两根手指,在利筝眼前晃。
利筝抓住她那两根手指,用力捏了下,然后松开。半晌,开口:“那我额度用完了。”
她又补充:“不过现在想想,可能我爱的不是具体的人。”
凉子扑哧笑了:“Hypocrite(伪君子)。”她毫不留情地戳破:“你总是沉浸在自己构建的个人叙事里,宏大,自我感动,带着一种悲剧式的浪漫。包括这次,表面是为了责任、正义,还有…致敬?但其实是在满足你自己的什幺?”
利筝叹一口气:“你说的对。我虚伪又贪婪。想要体验所有极致的情感,想要抓住那些危险的、美丽的东西。什幺都想要。”
她顿了顿,语气有点变化:“你说,我这种人,最后死的时候是什幺样子?像《漂亮朋友》里的杜洛华?还是像《悬崖》里的维拉?”
凉子还没接话,利筝却像是忽然想到什幺,自己摇了摇头,“不过最近,我好像有点怕死了。”
“嗯?怕死?”
“啊……”她带点困惑,“因为那个医生。”
“他那种固执…让人讨厌,也让人偶尔想要靠近。”
“靠近?靠近什幺?”
“你知道吗,在他身边,我喜欢的复杂和危险,好像突然变得…吵,多余。简陋。”
“不对。”利筝纠正得很快,随即又放缓语速,“像是突然发现,观众席里有个人,他一直坐在那里,不是来看戏的,他只是……在那里。让你没办法再心安理得地沉浸在自己的表演里。”
凉子盯着她看了几秒,“那洛朗呢?你怎幺看他?”
利筝思考了一下,回答得很客观:“优雅,博学,享受折磨他人的快感。”
“我换个问法。如果洛朗是杯酒,你会怎幺形容?”
利筝几乎不假思索:“蝶豆花琴酒。紫色墨水。喝下去会感觉自己像俯冲的鹞鸽,其实只是神经在燃烧。”
凉子一针见血:“你明明已经闻到酒香了。”
“好吧。”利筝放下杯子,“我确实想过,把那杯酒喝下去会是什幺滋味。”
她又叹口气,“我没想到周医生会来……更没想到他来得这幺快。”
凉子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大笑,引得酒保侧目。
她笑够了,才抹了抹眼角,“好吧,那个两人理论或许是胡诌的。但在这一刻,我真心希望这个理论能应验在你身上——希望周医生,就是那个能把你从自毁的浪漫倾向拉回来的日常。虽然我们都知道,日常本身…可能也是另一种更狡猾的幻觉。”
利筝看着她,没有接话。两人相视而笑,那笑容里没有多少开心。
短暂的沉默后,凉子用肩膀轻轻碰了下利筝:“今天见到旧情人……什幺感觉?”
“像翻开一本很久没看的书。字句都熟悉,但阅读的心情已经不同了。”
“遗憾吗?”
这次她回答得很干脆:“不。”
她擡眼,看向俱乐部昏暗的深处,“我们都走到了彼此无法同行的地方,这样很好。”
凉子知道利筝又开始沉浸在自己的叙事里了。
做作。
凉子坏笑着凑近:“后面还要一起配合,经常见面……你确定不会擦枪走火?”
利筝沉默片刻。
“不确定。”她诚实地说:“有些化学反应,不是理智说了算的。”
“Hypocrite!”凉子笑出声,“那你那位周医生怎幺办?他可是连你出门都要审批的人。”
她拿起酒杯,“凉子,我觉得自己像一根蜡烛,”
“明明只有两头,却被三堆火同时点燃。”
凉子抿嘴,耸了耸肩,“色情,又贪婪。不过……”
蜡油滴下来的时候,烫的是谁的手?
酒喝完了,话题也到了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