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以翮站在原地,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那不是因为情欲被窥探的羞耻,而是他的大脑在急速处理这个信息——一段尘封的、本应绝对私密的过去,为何会出现在她的设备里?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移到那台发出他声音的电脑,再回到她的脸上。
震惊、被侵犯的怒意,以及更深的、对局势彻底失控的警觉,在他的颅内激烈冲撞。
“解释。”
他切断所有迂回,直接索要事件的逻辑链。
利筝迎着他让人胆寒的目光,回答:“这世上有太多被遗忘的二手手机,只要云端账户没有彻底注销,它们就是一座座无人看守的宝藏。”
她向后微靠,倚在书桌边缘,姿态闲适,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瓦解他们之间一切关系的基础。
她在“保护”与“被保护”、“推开”与“靠近”的拉锯战中已经快精疲力尽。
这一把火,烧掉了所有回旋的余地,迫使关系要幺在灰烬中彻底死亡,要幺在高温中淬炼出新的形态。
“周以翮,在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我就已经这样‘认识’你了。通过许多个这样的瞬间。”
她稍作停顿,第一次清晰地定义自身行为,也给予他最沉重的一击:
“我最热衷于收藏的,是人理性崩塌的瞬间。”
“愤怒、狂喜、痛苦……或者,情欲的巅峰。”
她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电脑屏幕。
“观察一个人在失控边缘的反应。那种毫无防备的真实……特别令我着迷。”
空气凝固了。周以翮脸上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他变回了那个站在手术台前,面对最复杂、最凶险病灶的医生。
“所以,从最开始,我就是你的藏品之一?”
“是的。”她承认得毫无转圜余地,“曾经是。”
“曾经。”他重复了这个词。
他没有纠缠于道德批判,那太过浅薄。在厘清“曾经”之前,他需要知道那个关键的转折点:“是什幺促使你,从观察变成了参与?”
她不能直接回答那个关于“动机”的问题。于是,她选择了一个更具冲击力,也能暂时转移焦点的真相。
“不,”她纠正他,“你是我唯一一个,先观察,后介入的特例。”
周以翮几乎是立刻抓住了这句话里最恐怖的含义:
“其他人呢?”
“其他人?”她微微偏头,“没有‘之前’。我直接参与,引导,然后……收集。”
房间里死寂得能听到灰尘沉降的声音。
他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向某个虚空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间公寓、那个玻璃柜。
“……云栖居。”他低声吐出这三个字,像在咀嚼一块碎玻璃。
那些他曾相信是“情感纪念品”的物件,此刻在他脑中带着血腥气狰狞重组。
那些她轻描淡写提及的“过去的关系”,那些被她收藏在玻璃后的东西……每一个,都对应着某个被她“引导直至崩塌”的人。
而他,周以翮,不过是其中一个。一个她花了心思、做了更多“前期研究”的……藏品。
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涩从喉头直坠,重重砸向他的心脏。
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真空。周围空气仿佛被抽干,声音与温度一同消失。
他闭了闭眼,想压下这股翻涌的情绪,却只尝到更浓的血腥味。
他突然向前一步,手臂越过她的身侧撑在桌沿,将她困于方寸之间。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那双眼睛又成了寒淞林里的湖,此刻深不见底。
“那些玻璃柜里的‘纪念品’,每一个……”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手术前最后的确认。
利筝打断他:“每一个都是。”
周以翮点了点头,极慢。他垂下眼凝视她,回到那个关于她“动机”的诘问:
“所以,”他开口,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涩意,“你最初接近我,是因为那些录像?”
他顿了顿,那些他从未觉得有何特别,此刻却变得无比硌人的夜晚,被她以那种方式“见证”过。“……是因为,你看中了我在那种时刻的……反应?”
这个问题问出来,连他自己都感到一种荒谬的刺痛。
更让他心脏被攥紧的是——她对此,毫不在意。她可以如此平常地提及,像是在说一件与爱憎、与嫉妒、与任何人类正常情绪都无关的事。
利筝没有立刻回答。她端详着他脸上的表情,看见他瞳孔的收缩,颈侧浮现的青筋,和那极力压抑却逐渐紊乱的呼吸。
“这种感觉怎幺样?”她忽然问,“是希望我在乎,还是不在乎?”
她的指尖几乎要触到他的下颌,又在毫厘之差停住。“对你来说,哪个答案会让你觉得好受一点?”
周以翮的呼吸像被拽住了。
她的手下滑,轻轻覆在他左胸。掌下的震动急促,沉重。无序。
她没有再回避,也没有愧疚,终于给出答案:“不全是。”
周以翮喉结剧烈滚动,将涌到唇边的质问生生咽了回去。
他后退半步。这个动作让他重新获得了呼吸和思考的空间。
“回到你说的‘曾经’,”
他强迫自己用她的逻辑继续这场对话:“是什幺让我这件藏品失去了价值,以至于你需要用这种方式…终止?”
她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天光云影,“因为收藏的规则变了。”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灯火凝成一片冰冷的星图,久到利筝几乎能听见时针缓慢推移的黏响。
在这漫长寂静里,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剥离。
仿佛他正站在自己身体之外,亲眼看见那些曾被他当作“亲密”、“理解”甚至“爱”的过往,被名为“真相”的机器高速粉碎、重组,逐一贴上“瞬间A”、“瞬间B”的标签。
然而,就在这废墟中,若干片段顽固地拒绝被归类。
是她修复文物时专注的侧脸。
是她风尘仆仆出现在护士台的身影。
是她在拉霍亚湾看见海狮,转头望向他时,那双亮得让他心头一窒的眼睛。
是她接过腕表时,那强装镇定却无法控制的生理性颤抖。
是她在深夜沉睡后,无意识寻过来,将额头抵在他胸口的温度。
……
这些片段,像几枚楔子,死死卡住他内心世界向虚无的滑落。
当周以翮终于擡眼望过来时,那目光让她指尖骤然发麻,仿佛血液正从四肢末端逆流,全部倒灌回那颗狂颤的心脏。
氧气变得稀薄,血清素崩落。
她唇间将溢未溢的音节,被他擡手截断——
“利筝,”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清醒但疲惫:“两个选择。”
“第一,”
“你继续你的计划,去见洛朗。这是你的自由。”
周以翮逼近半步,阴影彻底吞没她,“但与此同时,我不会再受任何理由的约束。我会用我的方式,解决掉洛朗这个麻烦。”
他掐住利筝的脸,完全转向自己,拇指用力碾过她的下唇。
“第二,”
“你告诉我,我们之间,是否还存在一个需要共同面对的未来?”
“想清楚再回答。”他收紧语气,宣读最后通牒:“因为你的答案,将决定我们会不会走向……一种连我都无法预知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