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合上的第三秒,周以翮拨通利筝电话。无人接听。
他无视门外可能的存在。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锁定在利筝的行为上。
他没有丝毫犹豫,抓起房卡,步伐迅疾地走向电梯,径直按下公务廊所在的楼层。
电梯下行,数字无声变幻。
门一开,他疾步走出。
公务廊入口宽敞,铺设着更厚密的羊毛地毯,将他的步伐化为一片死寂。
他的视线迅速扫过整个区域——靠窗的沙发座、阅读区、成排的电脑工作站、打印机旁——目光所及,空无一人。
连服务人员也不知所踪,只有精心摆放的鲜花在灯光下静止。
他走向最深处的电脑工作站区域,鞋底与地毯纤维摩擦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视线扫过每一张空置的座椅、每一块漆黑的屏幕——没有使用痕迹,没有残留的温度,更没有那个“应该”坐在这里的身影。
在这个过分静谧的空间里,每一秒都被拉得极长,寂静本身有了重量,压得人耳膜发胀。
空调系统持续不断的低频嗡鸣,像一根极细的针,反复扎在他的神经末梢上。
他的下颌线绷紧了。一种混合着被刻意撇下的不悦、以及对利筝反常行为背后动机的高度警觉,在他胸腔、脑海迅速积聚。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亮起,利筝的短信弹了出来:
「事情谈完了吗?我这边快结束了。需要我给你带点什幺上去吗?」
语气平常得仿佛她真的就坐在这里的某台电脑前,刚刚处理完一封紧要邮件。
周以翮站在这片空荡的寂静里,看着这条短信,几乎是气笑了。那是一种极其短暂的、从胸腔里震出来的、没有任何笑意的低沉气流声。
那是一种被荒谬感击中的、近乎凌厉的生理反应。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瞬间排除了她遭遇意外等低概率事件。
结论只有一个:她刚才离开的举动,是一个故意的谎言。
周以翮在屏幕上敲击,回复的速度和语气都控制得滴水不漏:
「谈完了。你在哪里?」
短信发出。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低楼层的客房内,利筝陷在单人沙发里,屏幕的冷光映亮她半张脸。
她将那条堪称完美的回复,一字一句地在唇齿间碾过:
“谈完了…”
“你在...哪里?”
她的唇角缓缓弯起一个弧度。
看,他的敏锐和冷静,从未让她失望。
她没有犹豫,键入信息:
「已经搞定了。我这就上来。」
她再次掷出一个轻巧的谎言,如同抛出一颗烟雾弹。
但核心目的已经达到:她让他确切地知晓——她刚才不在公务廊,她对他撒了谎。
她清楚知道,此刻立于楼下空旷公务廊的周以翮,正握着手机,凝视着那条漏洞百出的短信,眼神恐怕已沉得能冻结空气。
周以翮从楼下回到房间,需要五到六分钟。
这包括了等电梯、上楼、穿过走廊的时间。
她需要等,必须等他先一步回到那个空间,让那片被谎言骤然抽空的沉默,在他周围充分发酵、膨胀,直至达到一个临界点。
利筝并没有看表,她的体内仿佛自带一具精密的原子钟,无声丈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他情绪酝酿、变质、直至沸腾所需的精确刻度。
她轻轻“啊”了一声,像是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小事,指尖在膝盖上敲击起来。
那个女人。
一个能在残酷学术圈站稳脚跟,且或许与周以翮有过去的女人,必然拥有与之相匹配的智商、行动力和资源网。她显然精通如何利用规则,更懂得如何利用人心。
她从前台套取到房间号的可能性极高。
她只需扮演一位焦急的同事,以递交重要学术文件为由,利用专业身份和恰到好处的紧迫感,轻易攻破酒店前台那道例行公事的防线。
这种方式效率高,风险极低。是一种目标明确、直接利落的风格。
通过学术会议渠道获悉的可能性同样高。
以她的人脉和地位,只需一个看似随意的电话,几句关切的询问,就能从相熟的组委会成员那里套出周以翮的落脚点。
她有能力也有动机去挖掘这些信息。
但这样的询问会留下痕迹,无论是电话记录还是随口一提的对话,都可能成为日后被追溯的线索。她将自己的意图暴露给了第三方,这相当于在计划中植入一个潜在的风险变量。
至于其他可能性——比如更直接的跟踪,或是周以翮身边其他人无意泄露——也像暗流一样从她脑中滑过。
概率太低,但同样美味。每多一种可能性,就意味着那个女人的“企图”可能更强烈、更不管不顾一分。
利筝的指尖停止了敲击。
结论已然清晰。无论采用哪种方式,都指向同一个令人兴奋的事实:那个女人此行绝非临时起意,而是一次经过权衡与策划的、勇敢的主动出击。
太好了。
她几乎要为此轻叹出声。这远比预想的更为有趣。
那个女人,如果她是「干扰项」文件夹里的素材,那幺她正主动从二维的影像里走出来,将自己鲜活的情感、企图心、乃至行事模式,赤裸裸地呈现在利筝面前。
利筝甚至有些感激这份不请自来的“礼物”,尽管——
这是一个,不算完美的样本。
它的缺陷在于其结局的毫无悬念。周以翮那扇砰然关上的门,以及他此刻因她的反应而积聚的、足以冻结空气的怒意,都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切断了那女人所有的可能性。
这场观察,因周以翮过于决绝的排斥反应而提前宣告终结,可供采集的有效数据骤然减少。
但,更妙的是——或者说,更刺激的是——她自己,利筝,也正是亲手往这个实验情境中投入最大干扰变量的人。
于是,结果变得愈发迷人了。周以翮此刻所有的情绪波动,将完完全全、彻彻彻底底,只对准她一个人。
这意味着,她主动站到了风暴眼里。
时间差不多了。
她站起身,对着玄关处昏暗的装饰镜整理衣服和头发,确保神情没有任何异常,然后走出房间,走向电梯,返回那间他们共同的套房。
一步步,主动地、清醒地,走向那片由她亲手催生、并即将由她亲自面对的——寒潮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