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也没有准备,只是带来一些我们自己种的蔬菜和他那天买的红酒回家。
在车上我就忐忑不安,况且这几天我都很紧绷,程度跟以前刚毕业去Jobstreet投履历、接HR电话有得拼。
“别怕,我们吃完饭就回,不过夜,” 黎影还是黎影,两条触手从座位上伸出来,缠着我,似乎是在给我打气。
“我最怕的人是我妹,虽然我们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就是了。你要是被我妹妹抢走怎么办?”
我妹是一个人间极品(贬义),她在抖阴行销自己是事业型女强人的人设。实际上,我知道她现在的成就是靠肉体交易换来的,而且她从来不忌讳、不掩饰她的价值观。
“亲爱的老婆,我又不是人,” 他慢悠悠地说,一条触手放在我的大腿上,像猫一样摇了摇,把我从复杂的怨恨情绪唤回来:
“妳的性癖把我的胃口养大了,我现在,对象不是妳不行。”
我撸了撸那条触手,撇撇嘴:“爱听。原谅你油腻了。”
Waze上的距离越来越靠近,他开始找地方泊车。我的不安也来到最顶点。下车前,他在我掌心里放了一颗小小的解压球,说:“妳觉得压力就按一按吧。”
“触感很好,是你的血肉?” 我一边按一边问。
“嘿,对~”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我会陪着妳,放心,势头不对就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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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的,一进门,我继父在沙发上刷一笑倾城,而我妈就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尖酸地开口了:“打官司拿到钱吃肥了,当初赶妳出去果然是对的。”
她的声音像钩子,话语里裹着熟悉的恶意,狠狠往我心上挠。
我指尖一紧,指甲差点穿透捏捏肉球掐进掌心,但脸上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去我房间收拾点东西,吃完我们就走,” 我淡淡地说,声音不高不低,像在跟别的同事交代待办事项。
我没去看她,也没理会她阴阳怪气的表情,也不想叫继父,径直朝走廊走去。
身后,黎影不动声色地跟着我。他没有插手,也没有表现出一丝想要出头的冲动。
那是我们的默契:这是我最后一次,自己来面对。
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像一面无形的盾牌,隔开了那些恶意。不需要多余的动作,不需要一句废话。
光是他在,就已经够了。
房间门推开的一瞬间,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这里早已不是“房间”了,只是被临时塞满杂物的仓库。
我的东西,被丢在一个黑色的大垃圾袋里。像真正的垃圾一样。
我蹲下去翻找,掀开袋口,里面杂乱地塞着衣服、破旧的书本,还有一些早该丢弃的小东西。
我努力地一件件翻着,心里抱着一点可笑的希望——也许,猫咪还在。那只陪了我很久的Jellycat猫咪玩偶,是我美术老师送给我的,因为我的绘画上了国际狮子会的和平展。
而当年,我继父没有任何表情;我妈觉得我不如念书、多做几道代数题;我妹更是不屑一顾,说我不如多勾搭几个男同学。
思绪被灰尘和咳嗽中断,我翻遍了整个袋子,连耳朵尖都没找到。我顿了顿,眼眶酸得发疼。大概是被妹妹拿走了吧,那么名贵的东西。
就算不是,应该也被当垃圾扔了。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忍着,把还能保存的小物件慢慢挑出来。一只已经掉色的手工钥匙扣,一个同学送的精致笔记本,内页有些发黄,但我没写过东西。全是别人给我的东西。全是我曾经拚命证明“我值得被爱”的证据。
身后传来极轻的动作声。黎影一直跟着我,他没出声,只是皱着眉,眼神沉沉地盯着我的背影,偶尔触手帮我拍灰尘。
垃圾袋里找无好找,我起身打开衣柜。一眼就看到了一条标签还在的墨绿色裙子。
我当时才国二,正处于什么都要尝试、试图小小叛逆的时候。
逛街的时候偶然看中这条裙子,我眼睛一亮,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问我妈:“妈妈,我可以去试衣间试一下吗?”
“试什么试,这么丑的裙子,妳还看上了?!” 她嫌弃地来回打量我和裙子:“这种不适合妳的,妳就应该穿T恤短裤!简洁大方!”
“可、可是我就想试一试,也不是要买......”
“屁啦!试了就是要买!!妳以为我不知道妳在想什么吗?!” 商场人来人往,她也依旧用高八度的嗓子处刑我:
“而且,试衣间里有针孔偷拍,镜子还是单面镜!会有变态佬在后面看妳换衣啊!!”
我很无语,针孔偷拍我能理解,但是这不是阴谋论和都市传说看太多了吗?结果下一秒,她就拿起那条裙子去结帐了,花了80块。
回家后,我一试就知道不合身,肩太窄了,所以我就勉强穿了一次去朋友的生日会,标签都忘记摘下,后面就把它晾在衣柜里了。
那天之后才是地狱,我妈动不动就拿这事出来数落我:“嫌弃我眼光?” 、
“妳怎么这么难养?”、
“我当初花了100块给妳买这条死人裙子,结果妳都没穿!还敢买新衣服浪费钱!!”
后来我自己再去商场买衣服,一定要进试衣间反复确认。我妈讨厌(恐惧)试衣间,说那里有鬼。
我陪她逛街时,只能看她在外面随便一翻,拿起她喜欢的样式给我,然后丢一句“这件妳穿”,就去结帐了。
她永远是对的,我永远得闭嘴。
所以刚开始工作的那几年,我都是月光族,22岁还一无所有,因为工资全都拿去买洛丽塔小裙子和买Cos服了。
这种报复性消费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我27岁买到了白月光裙子,才肯停手,才开始卖二手或断舍离。期间我反复冲动消费又后悔,又在拿到东西后释怀,处于一个不健康的闭环里。
一条触手悄悄地探过来,缠上我的手腕,又在脚踝处绕了圈,动作很轻,很小心,就像生怕我会碎掉一样。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挣开,只是默默地收拾我的东西。
带着一袋零零碎碎的破旧回忆,和一个人沉默的拥护,我终于站了起来。收拾完东西下楼,抱着那袋零碎,走进了客厅。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油烟混着廉价香水的味道,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
饭桌上,几盘菜摆得乱七八糟,碗筷敲敲打打,像临时搭起的阵地。
每一把椅子,每一双筷子,都像一把上了膛的枪。我一坐下,就感觉所有目光像狙击镜一样聚焦到我身上。
我妈刚想开口,准备朝我脸上泼第一桶脏水,结果看到黎影半靠在椅子上,他一身剪裁完美的衬衫长裤,手腕是看着价值不菲的表,指节上那枚对戒在灯光下折着冷光。
他的气场像把静静开锋的刀,放在桌上,没有人敢不看。
我妈的脸色变了又变,变得我都怀疑她会京剧。她很快换上笑容,声音尖细而甜腻,像涂了糖霜的刀子:
“哇,你是我们家檀澪的男朋友吗?檀澪性格很难搞吧,你真是辛苦了,来,给你一个鸡腿。”
非常熟悉的踩一捧一。我不自觉地捏紧了肉球。
“哇,我们澪姐有人要了,太阳从西边升起了,” 我妹从房间出来,开始阴阳怪气地打量我和黎影:“今天真是值得纪念,大姐居然睡男人了!”
上桌后,我妹的视线像蛇信,毫无掩饰地打量着黎影那一身老钱男的装扮,然后开炮:“嗯?这个香水是Diptyque Tempo吗?真的很适合呢~”
“我是澪姐的妹妹,檀绯,这是我的名片!”
黎影微微一笑,没有接我妹的话,也没有接过名片,倒是把碗里的鸡腿夹了给我。
见自己被冷落,檀绯把名片直接塞进黎影衬衫的口袋就迅速坐下,然后捧着脸,对他微微一笑。
我心里很烦躁,很想冲上去把手里的汤匙砸进她的眼眶里。但我忍住了,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斗不过她,只能一直战术性喝水。
她有钱有权,还有一大票粉丝。要是真的燚上起来,我先动手的一定是我不对了,跳进恒河都赦免不了的那种。
“喂,檀绯,妳这样太没礼貌了!” 我弟开口,“妳平时在外面干的什么我们都不干涉,但也没必要对阿姐的男朋友也这样饥渴吧?”
“我先去抽根烟......” 继父立刻开溜,结果我妈先一步抓着他:“死鬼,大女儿难得出息了,干嘛不留下?”
“看看人家未来女婿,多风光啊,跟你以前一样呢!”
我看着继父抖着坐回原位,饭也不吃、低头滑手机,地中海的头顶反射出油光,内心觉得有点好笑,黎影的存在威胁到他的雄竞心理了吧。
“阿姐,妳没吃到饭,多吃几口吧。” 我弟倒是会帮我夹肉,然后礼貌地问黎影:“你跟阿姐认识多久了?她都没怎么跟我说过呢。”
“这么关心你姐干嘛?!你怎么不带未婚妻回来?” 我妈没好气地瞪了我弟一眼:“大日子就是要回男方家啊,小时候天天黏着澪,就爱听澪的话,你被澪的那些女权主义洗脑了吧!”
我弟解释,帮他女朋友说好话:“妈,我们都还没结婚,她也有家人要庆祝——”
“渊哥,你就是太软弱,才在25岁的大龄脱单的!” 我妹伥鬼上身:“而且还要靠相亲,相亲女都是剩女!你根本就是捡二手嘛!”
就在我要把手里装着热菜的碗扣在我妹头上的时候,黎影按住我的大腿,看了一眼我弟,才幽幽地对大家说:“实不相瞒,我和檀澪认识挺久了。”
“不如说,是我一直在等她。”
他转向我,牵起我的手,十指相扣,对外展示我们的戒指:“就在上周,我们去登记结婚了。”
在众人震惊之余,我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冷冷地回敬:“你们真是一点也没变,尤其是妳,檀绯。有空记得去照个CT,我怀疑子宫肌瘤是长到妳的脑子去了。”
深吸了一口气,我拉着黎影站起来,继续输出,说出了我在心里练习了五百遍的话:
“我已经跟他结婚了,从今天开始我就不是檀家人了。以上,以后都不见面了,葬礼也不见。”
说完,我撂下了目瞪口呆的三人,拉着黎影带上那袋旧东西,把那些有机蔬菜留在那边,就这么一路跑到稍远的停车处。
“草... 呼、呼...... 三十岁了,跑一点点就—— 呼、蛤——” 我气喘吁吁,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舒坦。
他倒好,气都不带喘的,上前抱了抱我,又亲我。
“那、那个——” 一辆藏蓝色的国产车驶到我们身边,是我弟,他也逃了。
“澪姐,恭喜妳!如果摆酒记得叫我!” 他在车里朝着我喊:“发妳红包了!记得要收啊!!”
然后他就潇洒地开走了。留下我和黎影在街边凌乱。
“噗、哈哈哈哈——” 我没忍住,笑着笑着眼泪就飙出来了,浑身颤抖,像是劫后余生。
“先上车吧,老婆。” 他很识趣,把我按进车里。
车子离开,我冲着那个叫“家”的方向高高举起中指,声音撕破闷热的午后顶头太阳:“被陨石撞死吧小婊子们!!”
黎影坐在驾驶座上慢条斯理地转头看我,眼里像是藏着一整个宇宙的包容与调笑:“妳好像……还不太满意?”
我猛地关上车门,咬牙切齿:“肯定不满意啊!!我还想把那边炸了——轰的一下,连带他们那些‘体面’、‘教养’、‘孝顺’的破壳子一块崩了!”
他点点头,像个正在认真听老婆发疯愿望的冷静AI:“嗯……有点挑战性,但不是不可以。”
我靠着椅背喘了几口气,心跳还在飙,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
“等等!你之前不是说,想去我喜欢的地方?你会吃麻麻档吗?!”
他侧头一笑,露出一点锋利的虎牙:“妳现在,是想吃路边摊?”
我坐直身子,眼里冒火:“Mamak不是路边摊,是灵魂!!我现在就能炫两片煎饼 roti telur,顺便再来一杯恐龙Milo灌下去!”
黎影一边启动车子,一边慢悠悠说:“好啊,老婆最大。妳放火,我请客。”
“说好了,不能嫌吵、不能挑地板脏、不能嫌油烟味重。”
“我连你家那种糟粕都踩进去了,还能怕油烟?”
我一时没忍住,扑哧笑出声。他手指轻轻敲方向盘:“给我地点吧。”
车子开了一小段路,我才说:“我们好像私奔哦。”
“自信点,把‘好像’去掉,” 他又笑了,“不过,一开始也是他们先丢弃妳的,也不算私奔吧。”
车子在热浪中驶入寂静的平民社区,我们像两个刚从废墟里跳出来的逃犯,是自由的、是重生的。
麻麻档的灯光一闪一闪,来接待的还是熟悉的印度小哥,我毫不犹豫点了一整桌碳水煎饼、烧鸡、咖喱。
黎影盯着菜单,像在浏览一部未解密的炼金术文献。
上菜后,我开始炫,撕开了煎饼,沾着咖哩酱狂扫,一边嚼一边念叨:“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天天白人饭、米其林私厨和暗黑分子料理,简直是对本地美食的侮辱、亵渎知道吗?!”
他沉默了一秒,像是在重启某种味觉系统,然后小心地夹起一块烤的通红的鸡,皱眉尝了一口。
下一秒,他眉毛松了,眼神有点恍惚:“香料……太多了……但是……”
我抢过话:“但是什么?”
“……但是很上瘾。”
他低声承认,随即拿起勺子,继续扫饭,吃得跟我一样起劲。
我瞪着他:“你不许装绅士,舔手指可以,但不要拿餐巾纸擦脸!太粗糙了!!”
“妳的性癖是……街头风?”
“闭嘴啦。”
风吹起桌角,邻桌学生在吵闹,我们坐在阴影里,像两个毫无顾忌的流浪者,一边互相拆台一边用香料填补那些破碎的疲惫和旧伤。
这一刻我终于觉得,哪怕世界乱七八糟,我也是真的遇到对的人。
他咬着最后一块烤鸡,眼神有些恍惚,“……活太久了,都忘记了,吃不是艺术。”
他说得很轻,像在自嘲,又像在忏悔。
“所以我之前……”他顿了顿,偏头看我,“是在伤害妳吗?”
我沾了点融化的炼奶,蘸着面饼,想了想,才点点头:“有一点吧。”
黎影垂下眼睛,连触手都悄悄收紧了几分,好像真的很自责。
我咬了一口煎饼,笑了笑:“不过都过去了。”
冷气的风带着香料味掠过,暖黄的灯泡在头顶晃动。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他这样的人(不,人形存在?)也会因为我,感到愧疚和难过,本身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所以我伸出手,故意蘸了一点咖哩,往他嘴边递:“别想太多啦,补偿我,吃掉。”
黎影无奈又宠溺地笑了,低头含住指尖。
从指腹到心脏,我整个人都像融化在香甜热辣的烈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