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车窗上蜿蜒成细密的河流,倒映着上海模糊的天际线。车内暖气开得很足,皮革座椅散发出淡淡的护理油气味,混合着父亲惯用的那款古龙水。周韵坐在母亲身边,正轻声回答着关于英国天气的问题,她的普通话带着北方人特有的清晰咬字,偶尔夹杂几个英文单词,显得得体又大方。
而我缩在后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星巴克杯子的边缘。
伦敦。
他居然记得。
高中时我痴迷收集星巴克城市杯,甚至翘课跑去静安寺那家旗舰店排队。东京限定款售罄那天,我气得一整天没理他。结果周末放学回家,发现那只杯子静静立在我书桌上,旁边还放着一盒Royce生巧克力——他知道我喜欢甜食。
“幼稚。”——那是他唯一的评价,语气冷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而现在,五年过去。
他记得。
记得比我自己还清楚。
“之薇。”母亲的声音从副驾驶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别玩那个杯子了,待会儿到家先带周韵看看客房。”
“不用。”之轩的声音从前排传来,冷静得像在讨论一份合同,“我自己来。”
“哥这是怕我乱翻你东西?”我故意拖长音调,指尖轻轻敲着杯壁,“放心,我对你的行李没兴趣。”
后视镜里,我看到他的手指在膝盖上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了一瞬,又很快松开。他侧过脸,在后视镜里与我对视,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嘲讽:“你翻过的东西,哪次不是一团糟?”
——他在指什幺?
十二岁那年,我溜进他房间找游戏机,结果打翻墨水瓶,染黑了他一整本奥数笔记。十六岁,我偷翻他抽屉里的情书,被他当场抓包,他冷着脸拎我出去,却在关门前一秒丢给我一盒巧克力:“下次直接问。”
十六岁的雨夜,我翻进他房间不是为了找东西,而是为了找他。
那时的他比现在青涩,眉骨和鼻梁的线条还没这幺锋利。他的床单上有淡淡的雪松香,我钻进他被子里时,他第一反应是皱眉:“下去。”可当我贴上去吻他的时候,他的呼吸乱了,手掌扣住我的后颈,力道大得几乎让我疼。
——“哥,我想和你睡。”
——“……出去。”
回忆像刀子一样剜进胸口,我猛地别开脸,看向窗外。雨越下越大,水痕模糊了浦东的高楼轮廓。
车驶入小区时,周韵轻声赞叹了一句。这里是徐汇的老牌高档住宅区,红砖洋房掩映在法国梧桐下,即使冬天也透着股旧上海的优雅。父亲停好车,之轩先一步下去,从后备箱取出行李,动作干脆得像在逃离什幺。
周韵想帮忙,他却摇头:“我来。”
我慢吞吞地下车,故意落在最后。母亲已经开门,屋内飘出糖醋排骨和腌笃鲜的香气——阿姨应该早就开始准备年夜饭了。
之轩站在玄关,雨水顺着他的大衣下摆滴落。他脱掉外套,里面是一件深灰色高领毛衣,衬得肩线更加挺拔。周韵站在他身旁,像个得体的女主人,轻声询问是否需要换鞋。
“穿这双吧。”母亲拿出一双崭新的女士拖鞋,又指了指鞋柜最上层,“之轩,你的拖鞋还在老地方。”
那双深蓝色的棉麻拖鞋,五年来一直摆在原位,没人动过。
之轩的手指在拖鞋边缘停顿了一瞬,然后平静地换上。他擡头时,目光扫过站在角落的我,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情绪。
“你房间没变。”我故意用轻飘飘的语气说,“连你高中用的台灯都没扔。”
其实我撒谎了。
他走后的那几个月,我几乎翻遍了他的房间。抽屉里有他没带走的钢笔,衣柜深处藏着我织到一半的围巾,书架上还夹着几张泛黄的照片——迪士尼的烟火下,他把我扛在肩上;外滩的黄昏里,我踮脚往他头上扣米奇发箍;复旦的银杏道上,他板着脸,却任由我拽着他的袖子晃悠。
他的眼神暗了暗,像是看穿了我的谎言,但最终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拎着行李往二楼走。周韵跟在他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栋对她而言陌生的房子。
母亲招呼我去厨房帮忙,我磨蹭着没动,直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
雨还在下。
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花园里被雨水打湿的山茶。五年前的雨夜,之轩就是跪在这里,背脊挺得笔直,任由母亲的骨瓷茶杯砸碎在他面前。
——“你们疯了?!”母亲的声音尖锐到失真,“你们是兄妹!亲生兄妹!”
——“是我的问题。”他的声音低哑,“是我强迫她的。”
他在说谎。
那天晚上,是我先吻的他。
厨房里传来碗碟碰撞的声响,母亲和周韵的交谈声隐约飘来。楼上,之轩的房门轻轻关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
我站在原地,突然很想笑。
五年了,我们还在演这出荒唐的戏。
他是冷静自持的哥哥。
我是娇纵任性的妹妹。
而那道横亘在这个家的裂痕,从未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