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妈妈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我现在到底该做什么,机械式地翻找出军绿色的大帆布袋,胡乱地把各种衣服往里面塞。
每一件衣服都是妈妈买的,有些我还记得当时妈妈拿到手里,贴到我身上比划着看合不合适的样子。
收拾好行李,我颓然地躺在床上,窗外星星善意地藏住面庞,不让我望之惆怅。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妈妈明明肌肤莹白远胜冬雪,大白长腿覆在黑丝下,却让我觉得脏。不是她脏,是我脏。
没有滚烫泪水,没有扑通心跳,我一点一点变得冷硬,不知当作何想。
我想起幼时冬季路边一只将死未死的小鼠,妈妈怕我伤心,就骗我说,小鼠在冬眠。
敲门声打在我心头,急促地像是战鼓,又温柔地如同弦歌。我拼尽全力,方才忍住跳起来给妈妈开门,然后抱住妈妈紧紧不放手的冲动。
狠狠心,闭上眼,我逃避似的不去理会外面爱我爱得心碎的妈妈。
爱,本不应该让人受伤的。
我又一次想起幼时,我听了妈妈的解释,笑着给小鼠用石块垒起新窝,盼它来年睁眼,触目就是新家。
可是当夜暴雪,醒时天地白茫,小鼠早就消失了。或许,它本就逝去了。
飞溅的木屑打断我的遐思,妈妈蹬掉鞋子,双足裹着薄丝,踩在地上。她小脚过度用力,精致的脚筋隔着黑丝都清晰可见。
姜清瑶单手断鸿悍然劈开我的房门,挺身而入,巨大的反作用力让她细嫩的手掌浮现出不正常的暗红。
我心疼得要死,再也受不了,夺过妈妈手中的剑,扔到地上,强硬地拉着她去洗手,然后细细地抹上膏药。
妈妈赤着脚,任由我弄来弄去,她眼神空洞地厉害,像只没有灵魂的娇俏娃娃,更像那只淹没在童年风雪的鼠。
石窝掩不住风雪,护不了小鼠,我能够保护妈妈吗?
“修齐,”妈妈声音很冷很平静,可我就是能听出满满的疲惫与自责,“妈妈知道你是好孩子,妈妈不配做你的妈妈。等妈妈给你治好,你就回李家去吧。你现在这么优秀,他们看到巴不得你回去。你在那边,也肯定比跟着妈妈有前途。”
不等我拒绝,姜清瑶哀哀地继续说话,继续向她最爱的人伪装出高兴与豁达:
“不用为妈妈担心,妈妈之后会……会找个人嫁了,也会过得很好。”
可是妈妈,你又能骗过谁呢?
我突然燃起一股怒火,想把爱骗人的姜清瑶反手按在身下,狠狠地打屁股,让你骗我、让你骗我……
碧水惊秋,短暂地在心中发泄掉所有阴暗后,我前所未有地明白通透,心间那潭秋水再也不为清风所皱。
我怜惜地吻咬妈妈的脸,她本能地避开,又乖乖地贴上来。
“如果您因为我做出什么委屈自己的事,我不会原谅您的。”一番温存后,我硬起心肠,装作没看到爱母乞怜的神色,那只会让我心疼。
“更不会原谅我自己!”
我狠心把妈妈推远,以此表达江流不转山石莫开的决心。
见姜清瑶要用强,我面不改色,平淡地仿佛在给第一道大题写解:“妈妈,您答应过我的,永远不许伤害自己。你不听话,我会付出代价的。”
说完,我跪下,给最爱的母亲重重磕两个头,原谅我最无耻的欲求吧,妈妈。
“你这孩子,妈妈怎么会……”她急忙拽起我,话编不下去,毕竟强行辩解只会错谬百出。
妈妈索性赌气般扭头不说话,又气不过,暗中攥住我腰间的肉,可舍不得用力捏,只能尴尬地抓在手里。
“好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您该回去睡了。从明天开始我自己一个人去学校寄宿,您好好照顾自己。”
我自己都惊讶此刻的冷静,往日随便一个表情就让我方寸大乱的姜清瑶,如今也失了魔力。
“妈妈,你现在很不对,你先冷静一段时间,好吗?”
缓兵之计,缓到最后又能怎么样呢,母子本为天禁,我……
可姜清瑶明显是在玉石俱焚,我行差踏错一步,都可能会失去她,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把妈妈推回她的房间,我不顾她眼中满溢的流连,回窝裹紧身子,珍惜离家前珍贵的休眠。
第二天,我的帆布袋里添了一样又一样用品,满满当当,几乎把家里要搬空。
妈妈连夜给我置办许多,我看着那堆东西,似乎能看到妈妈等到很晚,等我睡着,偷偷起来,然后一边蹑手蹑脚不敢扰我好梦,一边忧心忡忡担惊受怕,唯恐我缺了漏了那样东西,会在学校受累。
姜清瑶看上去很正常,表现出寻常母亲送子远游的爱怜模样,我也很正常,依依不舍地贴着妈妈。
可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是为了寻对方安心。
“妈你记住,您真有什么事,我不会原谅自己的。”
最终是我丢盔弃甲,忍不住放出句狠话,抛下妈妈独自出门,但心情终究是比昨天出门要好了很多。
妈妈状态显然稳定不少,不再那么病态自伤。
我天真地想,再冷静一段日子,我偷偷摸摸细细碎碎对妈妈表白,让她接受,胡搅蛮缠下她或许不会走。
……
“三十,你没病吧,这时候转住宿干什么?”
任惜月惊讶地看我带着多得夸张的衣服行李,一脸不敢置信。
“老师,您就行行好,帮帮我办个住宿许可吧,不然我还得跑过去找校长一趟。”
我和班主任关系很好,把她水杯的茶往我自己的杯子里倒。
惜月老师见状,气愤两指截断我的小动作,扯住我的脸皮往两边拉拉拽拽。
“行了,你这娇生惯养的小东西什么时候还能住宿了,你先住老师的宿舍吧,别弄得脏兮兮的讨人嫌。”
任惜月翻着白眼,打开手包拿出串钥匙,我顺手接过在她指挥下取出宿舍的钥匙。
“谢谢老师。”
班主任显然不太当回事,笑嘻嘻捏住我的脸皮来回摇晃:“这回不叫妈妈了?”
“老师您别整我,上回你卖我,我还没找您算账呢。”
“嗯?”任惜月闻言,抓过我手中的钥匙,晃来晃去,直到我露出满脸哀求,才心满意足,抛还给我。
“哼哼,好好学习啊,小天才。”
我心中泛着暖意,跟在老师后面,一路走到教室宿舍,开了门拆开帆布袋,我和老师把里面各种东西分门别类放好。
“姜老师可真不放心你啊。”任惜月累得够呛,不顾形象大口吞水喘气,“你一个小男生住个宿,带的东西比老师家里还齐全。”
“老师,谢谢您,我和妈妈闹了点别扭,过两天就好了。”
实情根本说不出口,我满怀着不知对谁的歉意,讪讪解释。
“你小子实在身在福中不知福,真有矛盾赶紧给姜老师道歉,别不懂事。”
班主任柳眉倒竖,摆出严师的说教架势,我倒不放在心上,连声应和对付了事。
送走老师,我软了身子骨,赖在制式铁架子床上,真不如家里的舒服,没有那股香味呢。
迷迷糊糊间,我将就着投身梦乡,过了许久幽幽转醒。
打电话给任惜月,告诉她这些天我都会去省队那边集训,不去班上上课。
随后我下了床,随手带只笔,按照通知单上的地址,去高中部育华楼,数竞教室就在那。
一进教室,黑板上挂着个大学教授,应该是青莲师范大学派过来指导我们的,他问了问我是谁,我报了名字后又让我上黑板做题。
毕竟是我旷训很久,今天又迟到一个半点,这种处罚也算轻轻揭过。
题目不难,一般IMO水平,这种级别的题也就是咂摸一分钟的事,很快我做完题,按照单教授的要求给大伙讲解下思路。
在阵阵掌声中我走下讲台,正式融入到这个代表全省最强学生的群体。
令人意外的是,一看就花瓶的江帝骄居然也入选省队,此时依偎在帝城怀里,我坐到他旁边,随口打个招呼。
“放学去哪吃?怎么没见你那小女友?”
江帝城显然不需要听课,嘴里嚼着口香糖笑呵呵寒暄。
“她还在备战中考呢。中午你请我去宴宾楼造一顿吧,上回可把我宰不轻。”
“行啊,小三。”
“?”
江帝城显然得知我“三十”这一外号,无师自通变本加厉,我气得和他扭打在一块,直到被教授双双拎上来做题。
中午宴宾楼一顿下去酒足饭饱,我叼着根牙签,边剔牙边想笑。
一起上厕所时,我突然发现,牢江大头加小头,貌似没我高啊。
下午的课依旧稀松平常,我熬到放学,慢悠悠踱步到初中部,习惯性想飞奔回家,腰间挂着的钥匙却一阵轻响。我自嘲地笑笑,准备回宿舍。
“老王,听说校门口有个大美女在等人,咱过去看看啊。”
旁边快步走过两个男生,彼此谈笑着,我听后一愣,是妈妈吗?
一路飞奔,我冲到校门口,远远看到那惊鸿照影的人儿。
她视力肯定比我好,早早瞧见我,慌忙转过身,只给我留下凄零破碎、形单影只的背影。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