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暑假快结束的时候,艾莉希亚完成了分析报告。
她把文件提交给导师,收到了很高的评价。
导师说这是他这些年看过最好的学生报告之一,建议她考虑发表在学术期刊上。
她走出导师的办公室,走廊里的荧光灯嗡嗡作响,她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
她看见亚瑟在门口等她。
他靠在墙上,手里拿着终端,但屏幕是黑的,什么也没显示。
他显然在这里等了很久,衬衫的领口有些皱,头发有些乱,像是用手指梳过很多次。
看见她出来,他立刻站直了身体,终端差点从手里滑落。
做完了?他问,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像是在问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嗯那我们去庆祝一下?
艾莉希亚看着他,亚瑟的眼睛里有期待,有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一种她不敢细想的渴望。
她知道他在等她的答案,等了整整一个月零五天,这一个月里他从来没有催促她,没有再提起那天晚上的对话,只是一如既往地陪着她,给她送饭,帮她整理数据,在她累的时候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茶。
但她知道他在等。
知道他每一次看着她的时候都在等。
知道他每一次和她道别的时候都在等。
好,她说,这个字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感觉到什么东西在心里松动了,像冰层开始融化,像紧闭的门突然打开。
他们去了校外的一家餐厅。
这次是一家装修精致的西餐厅,餐厅在一栋老建筑的二楼,有落地窗,可以看到街景。
艾莉希亚听见楼下的悬浮车驶过,听见远处的音乐声,听见自己的心跳。
亚瑟订了靠窗的位置,桌上摆着一小束鲜花,淡紫色的薰衣草,在透明的玻璃瓶里,花茎浸在水里,水面反射着蜡烛的光。
侍应生送上菜单,艾莉希亚随意点了几道菜,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点了什么,只是机械地说着那些菜名,然后把菜单递给亚瑟。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亚瑟问,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艾莉希亚能听出底下的紧张,能听出那种小心翼翼,能听出那种害怕被拒绝的恐惧。
他的手指握着水杯,握得太紧了,玻璃杯里的水在轻微晃动。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亚瑟放下水杯,身体前倾,眼睛紧紧盯着她。
如果我们在一起,艾莉希亚说:你的父母会同意吗?
我不需要他们同意,亚瑟的回答来得很快,几乎是脱口而出。
但你是莱茵哈特家的孩子。
我是,亚瑟说,但我的人生不需要他们来决定。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艾莉希亚,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你担心我们的家族背景,担心外界的眼光,担心这段关系会给你带来麻烦。
你担心我的家族会反对,担心你的家族会失望,担心这一切会毁了你的前途。
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些都不会发生。
我会处理好一切。
你怎么处理?艾莉希亚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会让他们知道,我是认真的,亚瑟说。
他的眼睛被烛光下照的很亮,像燃烧着某种火焰。
我会让他们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如果他们不能接受,那我可以离开家族,可以做任何事。
我不在乎莱茵哈特的姓氏,我可以和你姓,我不在乎家族的资产,不在乎那些所谓的责任。
我只在乎你。
艾莉希亚看着他。
亚瑟的眼神太坚定了,坚定到让她几乎要相信他真的能做到,真的会为了她放弃一切——但她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莱茵哈特家族虽然给子女很大的自由,但家族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
如果亚瑟真的为了她和家族决裂,他会失去很多东西:保护、资源、身份、钱财,还有那些他从小习以为常的特权。
他太天真,因为他身上总是带着那些被保护得很好的特质,对于现在的亚瑟来说,放弃一切只是一句话,而不是真实的生活,他完全没有尝过他随意说出的话的重量,他觉得这是很简单的承诺,却从没了解过背后的任何事情。
他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样的:如果未来的亚瑟厌恶这种平凡的、需要斤斤计较的生活,他是否会把这种必然会带来后悔的错误选择的情感变成指责她的理由;当他终于受够了这种匮乏,无聊的日常开始啃噬他的耐心,他是否会被那种巨大的落差逼疯,他是否会被那些截然不同的身影夺去视线——那些依然生活在他原本那个光鲜世界里的女人,那些举止轻盈、不需要为账单皱眉的人——并透过她们,痛苦地凝视着那个被他亲手扼杀的人生?
我们可以试试,她最终说:但亚瑟,刚刚那种话你不能再说了。
亚瑟愣了一下,他忽略了她的后半句话,然后他笑了,那是艾莉希亚第一次看见他笑得那么开心,他平时也是很开心的。
但不是这样,不是眼睛弯成月牙的模样——眼角有细小的皱纹,整个人都在发光,像突然被打开的冰箱,里面的光一下子涌出来。
他的笑容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真的?他说,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艾莉希亚,你说真的?
但我有条件,艾莉希亚说。她的语气变得严肃,她需要让他明白这有多重要我们的关系不能公开。至少在你毕业之前,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为什么?亚瑟的笑容淡了一些,但眼睛里还是有光。
因为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艾莉希亚说。
你还有两年才毕业,如果现在公开,你会承受很多压力。
流言,质疑,各种不必要的关注。
总有人会说你没有真本事,会说各种难听的话,也会有人说我只是为了钱,为了你的姓氏。
我不想你因为我而分心,不想我因为你而被人看不起。
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是这是我的要求。
我不怕压力——亚瑟开口。
但我怕,艾莉希亚打断他:亚瑟,这是我的底线。
如果你不能接受,那我们就当今天的对话没有发生过。
我们还是朋友,还是可以在图书馆一起学习,可以偶尔聊聊学术问题,但仅此而已。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坚定。。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有家族的期待要背负,她不能让这段关系影响她的计划,不能让爱情成为她的全部。
但和亚瑟在一起的时候,那些重量好像轻了一点,她在心里祈祷着,祈祷着亚瑟是她猜测的那样:一个真正的童话里走出来的白马王子,而不仅仅只是长那样。
亚瑟沉默了几秒。
那几秒钟感觉特别漫长,像几个小时,像几天。
他看着她,看着她认真的表情,看着她眼睛里的坚持,看着她紧抿的嘴唇。
他知道艾莉希亚不是在开玩笑,知道如果他不答应,她真的会转身离开,会把刚才说的那个好收回去,会把这一个月的等待变成虚无。
好,他说:我答应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其他的都不重要。
那顿饭吃得很漫长。
他们聊了很多,关于未来的计划,关于彼此的期待,关于这段关系要怎么维持。
侍应生送上的食物艾莉希亚几乎没怎么动,她的注意力全在亚瑟身上,在他说话时的表情上,在他眼睛里的光芒上。
亚瑟比她想象的更成熟,他考虑问题很周全,也很愿意为她妥协。
他说他可以在公开场合假装不认识她,可以在社交媒体上绝口不提她,可以把所有的甜蜜都藏在私下,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只要能每天见到她,能和她说话,能陪着她。
吃完饭,亚瑟送她回宿舍,夜晚的街道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
悬浮车的光在远处闪烁,广告全息投影在夜空中旋转,但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雾,模糊而遥远。
走到楼下时,亚瑟突然拉住她的手。
艾莉希亚低头看着他们交握的手,却不敢看她。
亚瑟的手很温暖,掌心有薄薄的茧,手指修长。
他握得很紧,像是怕她会突然消失,像是要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不是幻觉,然后艾莉希亚把目光移开,把目光放在别的地方:商店玻璃的反光上,或者任何可以看到影子的地方,她看见自己的棕发发丝随着风飘,看见自己的影子和他的影子在路灯下交融在一起。
我可以吻你吗?亚瑟突然问,他的声音很轻。
艾莉希亚抬起头,看见亚瑟的眼睛在路灯下闪烁着光芒,那种光里有期待,有紧张,有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的心跳得很快,快到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快到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着这个节奏震动,快到她觉得自己的胸腔要炸开了。
可以。她说。
于是亚瑟俯下身,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贴住住她的唇。
那是个很轻的吻,轻到几乎不存在,像两张纸叠在一起时中间那层薄薄的空气。
亚瑟的唇很柔软,带着淡淡的薄荷味,大概是涂了润唇膏,伸出舌头的时候能够舔到甜味,还有他自己的气息。
他没有深入,没有索取更多,只是轻轻碰触,然后退开。
整个吻只持续了几秒,但艾莉希亚感觉时间停止了。
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温热的,让油腻的夏天变得更加燥热;能感觉到他的睫毛轻轻扫过她的脸颊,那种痒痒的触感;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颤抖得像刚关上的门还在门框里轻轻震动。
亚瑟还在学习怎么接吻。艾莉希亚能感觉到他的笨拙,他的小心,他的不确定。但这让她心跳得更快。
晚安。他说。
晚安。
艾莉希亚转身走进宿舍楼。
她上楼的时候,心跳还没有平复,呼吸还是急促的,腿还是软的,她的腿软得像刚煮好还没凝固的果冻,每一步都要重新学习怎么把重量放上去。
她手抖着摸上门把手解锁,走进房间,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闭上眼睛。
门板是冰凉的,透过薄薄的衣料贴着她的背,但她感觉不到冷,她的身体还是热的,像有火在燃烧。
她的嘴唇上还残留着那个吻的触感,温热的,柔软的,让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还是温热的,还留着亚瑟的气息,还留着那个吻的痕迹。
在那个当下,艾莉希亚并未知晓,这个吻竟会成为她命运中一道无法愈合的折痕。
关于接下来的五年,命运尚未向她揭开那张写满了荒唐与沉沦的底牌——她全然不知,自己将与亚瑟在那间公寓的幽暗光影里,共度多少个不可见光的夜晚;不知她会将自己的发卡、气味,乃至于灵魂的碎片,遗落在他的枕畔与地毯的绒毛之间,如同鬼魅般缠绕在那个空间;更不知在无数个深夜,她会在他怀中,在那张床上,进行过多少次绝望而贪婪的纠缠。
未来的剧本此刻还是一张白纸。
她预见不到五年后的那个结局:她会选择背离,也或许那时候艾莉希亚已经知道了未来的结局,只是她选择闭上眼睛——但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想象自己竟能那样铁石心肠,眼睁睁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盈满泪水,看着他哀求她不要走,而后一点一点删除所有的实体的回忆,删除他的任何消息和联系方式。
她更不会知道,在许多年后的异星荒原上,在那些被巨大的孤独吞噬的夜晚,这个吻会像是一个幽灵,带着陈旧的体温,一次次地回来找她。
她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是站在门后,感受着嘴唇上残留的温度,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她的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还是温热的,还留着他的气息。
她那时候只是想,也许这一次,她可以为自己任性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