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 急诊大厅的喧闹稍微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姥姥赵春花终于哭累了,她瘫在椅子上,浑浊的老眼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原本单纯的悲痛逐渐被一种精明的算计所取代。
儿子苏志强成了植物人,这是个无底洞。
ICU一天的费用就是好几千,后续的护理更是天文数字。
钱从哪来?
她和老伴手里是有几百万拆迁款,但那是他们的“棺材本”,更是想着等儿子醒了(或者留给孙子)用的。
让他们现在掏空家底去填医院的坑?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绝对舍不得。
她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视,最终锁定在了正在低头擦泪的女儿苏婉身上。
女婿虽然死了,但他名下有前两年刚发的拆迁款,还有他父母早年留下的遗产。
人死了,钱总还在银行里吧?
既然女婿死了,那女儿手里的钱,不就是娘家的钱吗?
姐姐救弟弟,天经地义!
赵春花碰了碰旁边的老头子苏德贵,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是几十年夫妻养成的默契——吃定女儿。
“婉儿啊……” 赵春花突然哀嚎一声,扑向了苏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抓住了女儿的手,“你弟弟命苦啊!医生说要交五万块钱住院押金,不然就停药……妈出门急,没带卡。你先把钱垫上!快去!”
苏婉身子一抖,本能的奴性让她下意识地去摸包。
那是她三十多年形成的肌肉记忆——只要母亲一哭一闹,她就必须妥协,否则就是“不孝”。
“妈……我……”苏婉刚想说自己也没带那么多现金。
“你什么你!”赵春花嗓门瞬间拔高,“你男人刚死,家产不都是你的吗?你弟弟现在躺在里面生死未卜,你还要捂着钱?你有没有良心啊!那是你亲弟弟!”
旁边的舅妈何婷婷吓得缩了缩脖子,想说话却不敢开口。
姥爷苏德贵则在一旁敲着烟斗,阴恻恻地补了一句:“婉儿,做人不能忘本。你弟弟是为了陪你男人喝酒才出事的,这医药费,本来就该林家出。”
这一顶“忘本”和“责任”的大帽子扣下来,苏婉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看就要崩溃点头。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稳稳地按住了苏婉去掏钱包的手。
林予挡在了母亲身前。 他看着面前这个撒泼的老太太,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温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冷静和理智。
“姥姥,这钱,我们出不了。”林予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不卑不亢。
“你说什么?!”赵春花愣了一下,随即炸毛,“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滚一边去!”
“我是我爸的儿子,也是第一继承人,我现在是在陈述事实。” 林予并没有被她的气势吓退,而是条理清晰地开始反击: “第一,车祸责任认定书还没出,如果是醉驾,保险一分钱不赔。 第二,我爸刚去世,根据法律规定,他的银行账户很快会被冻结作为遗产进行清算,没有公证手续,谁也取不出大额现金。这是银行的死规定,您逼我妈也没用。”
林予往前走了一步,直视着姥姥闪烁的眼睛,语气加重: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姥姥,医生刚才说了,舅舅的情况很危急,每拖一分钟危险就大一分。您二老手里明明握着大笔的拆迁款,为什么不先救舅舅的命?难道在您心里,省钱比舅舅的命还重要?”
这番话逻辑严密,不仅用“银行冻结”堵住了要钱的路,还反手一个道德绑架,把皮球踢回给了赵春花。
“你……你个白眼狼!”赵春花被戳中了心思,脸涨得通红,却无法反驳。
由于担心儿子治疗被耽误,她只能恨恨地瞪了苏婉一眼,骂骂咧咧地拉着老头子去缴费处刷自己的卡了。
看着姥姥姥爷走远,苏婉腿一软,靠在林予身上。 “小予……还好有你……”苏婉惊魂未定。
“妈,我们必须马上回家,然后离开那里。”林予扶住母亲,语气急促而严肃,“姥姥姥爷交完费回过神来,第一件事肯定就是去咱家堵门。我们得赶在他们前面,把爸留下的东西拿走。”
凌晨四点半,母子俩打车回到了家。 家里依旧弥漫着熟悉的烟酒味。
苏婉手脚冰凉地冲进主卧,掀开衣柜底层的隔板。
那个沉重的机械保险箱还在。
“钥匙……钥匙平时都是你爸随身带着的……”苏婉慌乱地翻找着抽屉,声音带了哭腔,“刚才在医院遗物里没看到钥匙啊,肯定是在车祸现场丢了!打不开怎么办啊?”
林予看着那个保险箱,心中五味杂陈。
上一世的今天,父亲死后,他和母亲也是这样回到了家。
但他们没有走,而是留在了这里“守灵”。
结果第二天一早,姥姥姥爷就带着七大姑八大姨冲进了门。
他们并没有抢劫,而是坐在客厅里哭,骂苏婉没良心,甚至姥姥还要爬窗户跳楼,逼着苏婉拿钱救弟弟。
在那种令人窒息的道德绑架和精神折磨下,懦弱的苏婉崩溃了。
她不仅交出了这箱子里的现金,还在后来的几个月里,被逼着去银行把那些定期存单一张张取出来,最后连这套房子都被逼着卖了去填补舅舅那个无底洞。
那些钱,不是被抢走的,是被“孝道”两个字骗走的。
“妈,别找了,我知道钥匙在哪。” 林予深吸一口气,越过慌乱的母亲,径直走向了主卧阳台。
那里摆着几盆父亲生前为了附庸风雅养的君子兰。
他蹲下来,拿起最角落那盆有些枯萎的君子兰花盆,翻过底座。 在花盆底部的凹槽里,用透明胶带死死地粘着一把铜钥匙。
“这……”苏婉惊呆了,“你怎么知道?”
“爸以前喝醉了跟我吹牛说过一次。”林予随口编了个理由。
拿着钥匙回到卧室,插入锁孔,旋转。
然后熟练地拨动密码盘——200705。
这是去年家里老房子拆迁签字拿到巨款的日子,也是父亲觉得人生最辉煌的一天。
“咔哒。” 保险箱应声而开。
里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金光闪闪。
最上面是五捆红色的百元大钞,那是父亲平时放在家里应急的五万块现金。
下面压着两个红色的房本,以及全家所有的银行存折和定期存单。
林予伸手抚摸着那些存单。
他很清楚,这些东西只要不告诉密码、不本人到场,姥姥姥爷拿走了也只是一堆废纸。
但关键不在于纸,而在于人。
只要这些东西在手里,母亲就有被逼迫的可能。
只有带着人和东西一起消失,才能彻底切断那个吸血的管道。
“妈,拿那个最大的旅行袋来。”林予动作麻利地将所有现金和文件扫进袋子,又从衣柜里拿了几件换洗衣服,“我们走。”
凌晨五点十五分。 天色微亮,街上的清洁工已经开始工作。
林予带着提着大包小包的母亲,没有去亲戚家,也没有去同学家,而是打车来到了离家五公里外的一家连锁商务酒店。
这是一家中档酒店,环境整洁干净,对于此时惊弓之鸟般的母子俩来说,不需要多豪华,只要没人知道就行。
站在大堂里,苏婉还是有些局促。
她紧紧抓着林予的袖子,看着明亮的前台,声音压得很低:“小予,咱们为什么要住酒店啊?一晚上得两三百吧……而且不在家,万一你姥姥找我们怎么办?他们找不到人会急疯的……”
林予停下脚步,把沉重的旅行袋换了只手提着,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母亲。 他知道,母亲心里的那道“防线”依然脆弱。
“妈,正是因为怕他们找,我们才要住酒店。” 林予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是要为了母亲筑起一道心理围墙: “姥姥姥爷是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如果我们回家住,他们明天一早就会带着人去堵门。他们会在楼道里哭,会骂你不孝,甚至会以死相逼,让你去银行把这些存单取出来给舅舅用。” “在法律上,他们抢不走这些钱;但在家里,你心软,根本顶不住他们的软刀子。你会为了那一时的清净,把我们的活路都交出去。”
苏婉愣住了,脸色煞白。儿子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预言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林予紧紧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眼神坚定: “这里不一样,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哪,也没法来闹。你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睡觉,我也需要向学校请几天假,好好处理一下家里的烂摊子。” “在父亲的遗产公证办下来之前,在舅舅的病情稳定之前,我们就住在这儿。谁的电话也不接,谁的门也不开。” “妈,从今天起,我们是为了自己活,不是为了填那个无底洞。”
苏婉看着眼前这个突然长大的儿子,听着他那番直击灵魂的分析,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是啊,只要不面对面,只要听不到那些哭闹,她就能守住这个家。
“好,妈听你的。”
林予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拉起母亲的手,向着前台走去。 “走吧,妈,我们去办入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