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所以……毅武哥,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沈淑雨再一次叫出那个名字,但这次,我已明白,她并不是在隔着房间,呼唤那个冒名顶替的人。

我咽口唾沫,“怎么回事?”

野矢菊冷不丁开口:“这个女人拿着你的照片在居民系统搜索资料,被程序识别了出来。”

她抱胸警惕望我,“所以上级派我来接洽她,调查背后相关问题。一个被俘已久的队长忽然在地联城市出现,这可不叫什么好事。”

“毅武哥,”沈淑雨神色哀戚复杂,“求你了,你告诉我,她说的是真的吗?你加入了一个会变成女生的部队,所以才将我忘记……”

“是。”我闭上眼,咬牙承认。

“我真傻,明明早就该想明白的,我总觉得你好熟悉,又觉得他根本不像毅武哥……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明知道我有多难受,可你还是要骗我……”

沈淑雨已几近崩溃,她根本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的承认反而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或许,岁夭才是对的,我应该用一个美好的谎言遮掩住一切,而不是让大家都知道背后残酷的真相。

可那样就必须要解决会戳破这一谎言的漏洞。

地联。

岁夭肯定如此期待,这也是他的设计,但我……真的要把地联当做敌人吗?

“无聊的情情爱爱麻烦以后再说。”野矢菊打断沈淑雨的碎碎念,她平举魔杖指向我,“第五队队长,星光阁下,现在,我必须向你确定一件很重要的事,确定你的本质,有无堕落。”

“不必了……”

我当着她们的面,解除所有伪装,那张扬的兽翅,与逐渐成熟的恶魔角,全部展示在明月之下。

野矢菊皱紧眉,望向我的目光逐渐鄙夷。

而沈淑雨,她震惊望着这超出理解的一切,捂紧了嘴巴,才没有惊呼出声。

“我已经,无药可救了。”哀寞地,凄凄然回应她们,“算我求你们,给我一天,就一天,好吗?只要一天,我就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打扰你们……”

“魔兽是我们永恒的敌人。”野矢菊闭上眼,再睁开,已只剩凛然与战意,“星光……不,魔兽的皇后啊,我必须代表我背后的人类,将你从这片土地上,驱逐出去!”

她的杖剑燃起烈火,灼热的气流扑入鼻腔。

“不要,求你们,别在这里,别在这里好吗……”我潸然落泪,“算我求求你,不要让我爸妈知道……”

“他们有权力知道自己的好儿子,做出了怎样堕落的选择。”野矢菊冷漠道。

“不……”忽然感应到什么,我脸色煞白,惊呼提醒,“——快逃!”

野矢菊并没有信任我这句预警。

蓦地,几乎在她准备进攻的同一刹那,巨大的骨刺连续撞塌数面墙壁,将野矢菊的腹部彻底洞穿。

野矢菊被钉在地上,她张张口,像是要与谁求救,可下一秒,她脸上流露出恐惧。

因此骨刺两端已经化为无数的触手花藤,钻入她身体每一个洞,更紧紧包裹住外部,将她变成颗等待孵化的肉茧。

我心沉入谷底,转身,向客厅望去。

果然,倒塌的墙壁后,是无数惊惧恐慌的宾客,以及,左臂空空荡荡的……岁夭。

仍扮演赵毅武模样的岁夭做完这件绝对不像人的事,便自顾自喝酒,只是,宾客们很快便找借口离去了。

深夜。

我与岁夭邻坐,对面坐着爸爸妈妈,空气紧张,久久沉寂。

“你,是魔兽扮成的吗?我们的儿子,赵毅武,他如今在哪里?”老爸首先打破僵硬的气氛,对岁夭咄咄发问。

岁夭又独自喝了半天闷酒,才卸下伪装,恢复本来样子,他冲我父母温和一笑:

“或许在世人眼中,我是魔兽,更是邪恶的化身,但您二位是她的父母,我并不想瞒您,这一切……只是一场错误。”

“一场迟早会净化的错误。”酒杯落地,叩出轻响。

“你说的他是谁?是我儿子毅武吗?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过去与您二老应该多多少少有提到,我叫岁夭,曾经是地联的杂役兵,服侍在她身边。至于关系,我只能说,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毅武现在在哪儿?”老爸已经有些急了。

岁夭酝酿半晌,斟酌了一下用词,然后委婉提醒:“虽然我一直谎话连篇,但有件事我其实是没撒谎的。”

“那就是她肚子里真有您二老的乖孙女。”

我低头羞愧,不敢面对即将袒露的真相,老爸愣了一下,但很快,他毛骨悚然。

——幸好,老爸并没有犯心脏病,现实中的他似乎远比我想象中强大。

“毅武……”

不敢抬头。

“看我,毅武……”

拜托了,不要叫了,求求你们。

“毅武,你不要爸爸妈妈了吗?”

面对母亲这样委屈的呼唤,我只能抬头,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与我沉默相对的父母,也是老泪纵横。

“对不起……妈……”喉咙涩涩的。

那一夜,无比漫长,最终我向父母坦白了MAC的一切,包括岁夭的背叛,我的失败,以及,如今我早已离不开他的事实。

老爸一直在抽烟,越抽越快,越抽越多,满地都是熄灭的烟头。

老妈攥着我的手,揉来揉去,过会儿就抹把眼泪。

我好想和他们再多待一会儿,多倾诉些心底苦闷的悄悄话,可不用岁夭催,我都知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了。

不然,等零队准备好的话,我和他都会被围剿的。

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我不想与地联为敌,但是,我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同袍杀死我的夫君吗?

脑子好乱。

我与岁夭以最快速度出城,可即便如此,一柄两米高的赤色长刀依然挡住我们去路。

我记得她,是零队的红莲。

“星光姐,在这里等我,我去解决些麻烦。”岁夭拍拍我,安慰我不用在意。

可我怎么可能不在意?我的夫君要和我的同袍生死决斗,那个同袍还曾间接救过我的命。

我根本劝不住他们。

“如果有人打算趁我被缠住带走你,就把这个扔出去。”临走前,岁夭将一截细小的触手交到我手上,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他魔兽身体的信息素。

“可……”我欲言又止。

恰逢此时红莲前辈已经拔出长刀,冷冷向岁夭邀战,岁夭俯下身,回头亲了亲我,便独自飞过去。

“去更高处打吧,你应该也不想,被她们看到你战斗的样子。”岁夭指了指月亮。

红莲怔了下,她默然,率先向更高处飞去,与岁夭相继离开我的视野。

我焦急地等待战斗结果,然而刚过两分钟,就有数道熟悉的亮光从远处飞了过来。

“你们……”

降临我周围的是一、三、四、十六、十八支队的队长。我曾在许多战役中与她们合作过。

但如今她们的表情并非是重逢友人的轻松,而是……面对劲敌的凝重。

她们隐隐将我围在中央,挡住我逃跑的所有去路。

“星光,投降吧,跟我们回去,局长会找最好的医生治疗你的,不要再沉沦下去了。”与我交往最深的四队队长有些不忍,她苦苦劝说我。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的眼睛,如果是以前的你怎么会允许自己堕落到这种地步?回来吧,星光,我们都在等你的。”

虽然低着头,尽可能不去听,但旧友一声声呼唤,还是令心有些疼了起来,恍惚地,回忆起好多曾经的事。

曾经,那些隶属于真正“星光”的记忆。

“别跟她废话。”另一名队长粗鲁打断,“你见哪个变成这样的魔法少女回心转意过?按照命令,把她打残带回去完事。”

“可以不打么?算我求你们,我真的不想和你们战斗。”我试着苦苦哀求她们。

可惜。

“对不起。”就连我的旧友也挥动法杖,难过地吐出那句,“军令如山。”

这场荒谬的战斗只持续了五秒,我就被轻易制住。

我根本不想战斗,只想钻空子逃出去,可她们根本不给我机会。我不愿意进攻,不想伤害她们,可她们每个人对我,都是拼尽全力。

魔法少女们宁为玉碎,如彗星般残忍且绚烂的战斗方式,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

好恶心。

手里只有岁夭留给我的那个,可是……要用吗?

不!怎么可以用!那会把她们拖入地狱的!会把她们变得比我还要堕落,比我还要凄惨痛苦……

可是,不用的话,就要被抓回去,永远见不到夫君……

好矛盾,好混乱,神啊,谁来救救我?

然而藏在裙底的触手根本不受我控制,自己就窜了出去。

“呀~~!!这是什么!?”

正按住我手的同僚忽然惊呼一声,然后手忙脚乱地伸进裙底,试图抓住那敏捷的怪物,但很快,她脸色迅速红润。

“不……不……要出来了……”那个被寄生的队长死命摇头,她无力地想要堵住下面的洞,可最后失败了,无数条触手借助她的魔力繁殖出生。

那些触手刹那间便缠上其他队长,几乎一个眨眼的功夫,局势便被逆转。

刚才还威风堂堂将我击败的同僚们,全都变成触手的玩物,在魔物侵犯下娇喘连连,面红耳赤,根本做不出像样的反抗。

“救~~啊♡~~救我~~”

第四队队长媚眼如丝地向我求救。

我如梦初醒,连忙去帮她把触手扯掉,刚还不听话的触手此刻竟意外乖巧,只要我打断它们,它们就不会继续。

拆到第四个人的时候,清醒的前三人却再度向我进攻。

“休战好吗?”我有些生气,“你们乖乖回去,权当没来过,我说了,我不想伤害你们。”

“星光,不要儿戏了……这是战争。”她们却眼神复杂。

忽然怔住。

昔日的同僚铁面无情,我却根本无法决定到底该命令触手进攻,还是坐以待毙。

战争……这是战争……人类与魔兽鏖战多年,早已经你死我活,而我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举起手,想要指使触手进攻,最终,却又在犹豫中放下。

算了,交给命运吧。

我不想去思考了。

做决定,好难,我谁也不是,我哪边也无法丢掉。

……

我被押解回MAC,关到了那些专属魔兽实验品的监狱。

夜晚,海风吹得人发冷,耳边只能听到魔兽试图撞破牢笼的咣咣声。

刚离开一个囚笼就被关进另一个囚笼——这什么神仙运气?

第二天上午,我被送到了魔研所,本以为会像其他魔兽一般接受彻彻底底的解剖调查,结果……迎接我的,却是十分诡异的礼遇。

“坐。”

眼前如同寻常待客般邀请我坐下喝茶的男人,是魔研所的所长,我只知道他姓周,大家私底下叫他“周变态”。

当然,面对面时,大家还是尊敬叫他:“周博士。”

周博士是在物理上实现“将男人主动诱变为魔法少女”这项技术的人,也是地联当前最顶尖的魔能研究者。

按理说,周博士应该最狂热于解剖我,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呵呵,星光小姐,还是……别的什么叫法?”我一坐下,他便仔细盯我,目光中具有某种诡异的意味。

“星光,请直接叫我星光。”面对他的注视,我躲闪开视线。

“好的,星光,长话短说,我们从你释放的那些女孩口中,得知了一些有意思的概念……主母,是这么叫的,对吗?而且你正是你所说的主母。”

“对。”

忽然猜到了,为什么我会被特殊对待。

“很有趣,真的很有趣,按照你描述,简直像是个小型的混沌之母网络,而且是有统治意识的那种。可惜了,如果你愿意为地联而战,或许能衍生出很多有趣的战术。”

“我不会背叛夫君的。”摇头打断那个逐渐自嗨的男人,随后,我补充句,“但我也不想伤害人类。”

“更有趣了,你显然仍未聆听混沌之母的呼唤,也就是说,尽管大部分魔化,但你意识上依然算魔法少女。但这样的你又为何要称呼魔兽为‘夫君’呢?你到底是堕落了?还是没有堕落?”

周博士的话直戳我软肋,我闭上嘴,不愿再回答他。

他却在此时展露出来粗暴且混蛋的一面,他竟然直接命令守卫冲进来将我制住,然后摁在实验台上,用某种特殊设备,仔细翻阅了我的记忆。

这个男人甚至一边看一边评价。

“6。”

“牛逼,看得我都快雌堕了。”

“原来你们都是这么坏掉的吗?真有意思,想养只玩玩儿。”

“好家伙,30713斩,哪怕是梦,这也过于离谱了。”

……

我挣扎着,烦躁质问他,“可以安静看不要说话吗?”

“当然不行,想说的话不说出来,会影响我灵感,再说了,你只是魔兽俘虏,别指望自己有隐私权。”周博士玩味道。

“你……”

我彻底无语,没办法,只好不去管他,等他看完,天已经黑了,我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一样毫无秘密。

“有趣,好有趣,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有趣。用诱导出的人格去否定前人格,最终达成犹如换了个人般,永远无法解除的清醒洗脑。你家夫君绝对是个天才,可惜……他偏要选择另一条路。”

我无奈地央求道:“大爷,既然看明白了,就放过我吧,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周所长却冷不丁打断,“为什么?因为你很矛盾?因为你不知道自己算魔兽还是算人类?因为你不明白未来该怎么选怎么做?”他抱胸伫立,居高临下。

我怔怔与他对视,他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对,并且都能戳进我心坎里。

“是……又怎样。”

低头,我咬牙。

“我难道能放弃生我养我的父母?或者相依为命的夫君吗?”

“你确实放弃不了。”周博士回头调取出众多文件,都是些我看不懂的公式、结论,“但是,你可以把它们都隔离出去。”

“什么意思?”

“你的梦,给了我一个有趣的启发,现在我有六成的把握治好你,而不是按照原定计划那样,清除你的记忆,换一个新人进去。”

这番话听得我云里雾里,却又毛骨悚然。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愤怒又害怕。

“淡定,淡定,这对你来说也是好事,难道现在的你不痛苦吗?难道你不想变回……原来的星光吗?”周博士试图用诡辩糊弄我。

我却已听明白了,无比沮丧,“连你们也要玩弄我的记忆。”

“咳,准确说,其实早就玩弄过了,你不会以为变身魔法少女的催眠阶段我没加点私货进去吧?魔法少女就应该给我专心战斗,百合嫁人什么的全都是邪道。”

“???”

好想给他一拳。

原来他就是让我忘记某些重要东西的罪魁祸首。

怪不得,MAC从来没听说过,“退役后回老家结婚”这种flag。

正低落着,身后的门突然开启,一名蓝发的可爱少女笑嘻嘻进来,“周所长,我又来叨扰啦。”

是零队的队长,银河。

周博士脸色瞬间阴下去,“原来是银河队长,不知光临鄙舍有何贵干?”

“要人。”她笑道。

“呵呵。”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被银河队长拉了出去。

“谢、谢谢……”面对这样一位大人物,我有些怯缩。

之前还没多少直感,只知零队队长军衔高得可怕,跟我们这些四五年换一茬的普通小队队长并非一个体系。

如今见她能张扬地直接进魔研所不经申请,还能有些嚣张地强行要人,这才意识到,对方的地位,恐怕是MAC局长那一层次的……

银河直视我,郑重其事:“周洪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不能阻止他研究,如果你预感到不对,请务必告诉我。”

“我怀疑魔研所想改变我的记忆。”我立马告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银河队长要帮我,但眼下她是最后的稻草。

银河沉吟一会儿,又拍了拍我肩膀,笑眯眯道:“洗脑都安排上了,这么吓人?快和我说说,你们刚才都做了什么,以及有过怎样的对话。”

我只好无奈地把刚才事情都复述一遍。

银河却越听越迷惑,“周洪到底想干嘛……?”

我摇头。

“算了,干猜肯定猜不出来,你先别轻举妄动,他有什么动向,你都跟我报告。我这边琢磨一下。”

银河如此叮嘱,说完,便又把我送了回去。

接下来几天,周变态的动向都很古怪,他什么也没做,只是不断提供大量提纯魔能,要求我吸收干净。

在这种粗暴喂养下,我的魔兽化愈发严重,魔能等级不断提高,那个不能越过的瓶颈也逐渐松动。

恍惚中,我甚至开始听到忽远忽近的声音,不断在我耳边低语……

“不要忍耐,突破。”周变态却要求我更进一步。

我炸了,一旦突破那条线,我就会迅速从灵魂以及意识层面上腐化成魔兽,他真的不明白吗?他到底是想改变我的记忆,还是想毁灭我的记忆?

“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我痛苦委屈到发抖。

“你无权知道,你只能听话。”周变态却如此冷冰冰回应,我刚想发怒,拒不配合,他就拿出张令我意想不到的照片,用照片上的人威胁。

“若雪……为什么泡在罐子里……?”我失神。

“因为她已经没救了,她满脑子都是自己的魔兽崽子,根本无心作战,这样的废人,也就只有躯体值得回收一用。”

“她天赋可比那个主动申请的死变态要高多了,哈哈哈,所以我私自做主,把她划入了零队,试验一种最新的改造。”周变态洋洋得意地给我讲述他如何扭曲若雪的命运。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她是我的人,我好不容易才换她回来的!好不容易才换她回来的!”痛苦地撕扯头发,我接受不了,根本接受不了。

为什么我的善意反而会变成害惨若雪的元凶?为什么大家都已经那么拼命了,牺牲掉那么多东西,还是得不到幸福?

怪岁夭吗?只怪他吗?周洪,这个疯狂程度与岁夭不逞多让,造就无数悲剧的家伙,他又算什么?

“现在,突破吧。”周洪再一次下达命令。

麻木照做。

与前四次突破如出一辙、同时更强烈的蜕变感,身体宛若新生,明明获得了前所未有强大的力量,却依然像野兽被困进笼子。

低语,变得清晰了,我能听懂了。

不——或许不应该说听,应该说,是感受到的,那不是从耳朵外钻入的波动,而是自意识深处,油然而生的杂念。

无数庞杂的、混乱的、强烈亦繁复的念头,冲刷着我的内心。

既是世间无数魔兽的“欲望”。

也是混沌之母的情感。

很怪的,也很奇异,散时庞然无边,聚时又汇聚成一。

我看向周洪,莫名的,心中又生出无数那种不归于我的杂念,这次我能分辨清了,那些是愤怒,是撕碎周洪的冲动,以及,无数被周洪所解剖魔兽的……恨意。

如果不是我努力强忍着,几乎下意识就会对他攻击过去。

“告诉我你的感觉。”周洪拿出个平板开始记录。

“……想杀了你。”我红着眼。

“有意思,具体呢?详细描述一下。”他又问。

我只能把自己的感受对他叙述一遍。

他又找出许多事物,让我逐一描述情绪,其中包括魔兽、魔法少女、人类。

对魔兽有股亲切感,若换成魔法少女,这股亲切感还要更强上一点,但对于人,那种“低语”带来的感觉,就只有愤怒、厌恶、以及……想把他们也变成魔兽。

“果然是这样,你跟前几位实验品说法差不多,看来主母这方面也没什么不同。混沌之母连通你们与兽群的意识,你们也会逐渐被兽群意识带来情绪和态度所同化。”

“哈哈,把我彻底变成魔兽,然后做个临终前小记录,这就是你的目的?”我自嘲。

“那当然不是,现在……”他转回头,神经兮兮一笑,“可以进入下一步实验了。”

我有些恐惧。

周洪将我扔进地下4层的实验笼里,隔壁是一只双头四臂的怪物,像蛆一样扭动着。

然后他开启什么机关,一道绿光照在我身上,浑身突然开始难以忍受地剧痛。

“啊——!!”

瞬间变成和隔壁怪异魔兽一样的姿势,浑身不止痛而且痒,魔兽本能的变异因受刺激而运转,后背鼓起好多大包,好难受。

但我更担心肚子里的孩子,我好怕她出事,强忍剧痛,疯狂地拍打笼门,可周洪根本不管我。

不知过了多久,人从昏厥中苏醒,看到银河,才长松口气。

没等她问,我立刻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

银河思考半天,反而更迷糊。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去问旧历图书馆。”她随后判断。

“那是什么?”

“一个人工智能,祂管理整个地联所有的数据库,负责归纳总结,以及推理灵感。只要周洪曾上传过数据,旧历图书馆就一定能推导出他的计划。”

“哦……”

我跟随银河,一路向下,直到最后一层,才终于抵达那个程序的主机所在。

出乎意料,所谓“旧历图书馆”竟是个样貌平凡的男人,见到对方,我还一时诧异,直到银河提醒我,我才发现整个房间的一切都是投影出来的。

“好久不见……银河大人。”旧历语气平静地寒暄。

“告诉我们,周洪的计划。”银河开门见山。

伴随她发问,旧历目中闪烁过密密麻麻的蓝色数字,很快,祂微微一笑,两份资料出现在我和银河手中。

我们一边看,祂一边解释:

“利用指向变异装置,将实验品1931号分裂为两个同源子个体,主个体保留对地联有利的情感记忆,以及对应脑组织,副个体分离对地联不利的情感记忆,以及对应脑组织,亦分离高度魔兽化部分,成功后……断联。”

“补完集群意识会将副个体判断为主,而实际上,主个体才是主,副个体死亡前,主个体将成为特殊的人类意识魔兽,比魔女性能更优秀,亦更安全。”

“如此处理后,1931号实验品亦可以参与下一层次实验……超巨化与意识化实验。”

目视手中资料,耳听旧历平静的叙述,我越来越恍惚,这分明是我梦中“夫君”摆脱混沌之母所用的方法。

这个疯狂的想法,真的可行吗?

“原来如此……”银河也很震撼,“周洪恐怕要在分离过程中,对你的意识和记忆动手脚。”

“不过没关系,我会入侵周洪的电脑,帮助小星光变成合适样子哒!”银河忽然笑了起来。

“谢谢你……”我感激望她。

银河叫我不用担心,安心回去便是,她会在关键时刻,帮助我,抢夺周洪电脑的控制权,将主体记忆塑造成现在这个样子。

依然可以摆脱混沌之母,也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我千恩万谢,道别她,却在上电梯之后,选了其他楼层,躲藏起来,脸色逐渐阴郁。

周洪……

银河……

周洪的目的是让我彻底抛弃一切感情,变成为地联而生的战士,亲手杀死我的夫君,魔兽皇帝岁夭。

银河呢?银河真的只是看我可怜想帮助我吗?

我可没忘我们第五队的覆灭是因为MAC内鬼和夫君的交易,初时还没反应过来,后面越想越不对劲,我刚出事,素未谋面的银河立刻就跳出来,要保着我,凭什么?

一定是有人付出某种代价,交换了她的帮助。

冰凝,雷鸢,她俩都不够格,因此这个人,只能是夫君。

恐怕她只要一获得控制权,就会按照夫君期望的,将那些有关于地联人类的东西全抛弃掉,转移进副个体,只留下彻底依赖生长于夫君的“赵辉洁小娇妻”。

都不是我……

两个都不是我……

讨厌,我受够了,我不要再那样子了,我的命运像泥土里的蛆一样被他们摆弄来摆弄去,我的灵魂被他们居高临下随意地胡乱支配。

爱我也好、荣誉也好、责任也罢,为什么总是要用那种伟大又压抑的理由替我做决定?

我不想再被选择了,我不想再如提线木偶一般被操纵了,我恨他们,我恨周洪,我恨岁夭,我恨那些毁灭我自由和安宁的家伙……我恨他们。

“这次。”

“我要自己决定。”

“我要自己选择将什么作为垃圾抛掉。”

呢喃着,自言自语。

无论周洪,还是银河,甚至,包括夫君,都一定不会想到吧,其实在巢穴里,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起码夫君愿意教我的,那些他研究出来的技巧,我学了许多。

变异……将自己从大脑,到躯壳,到骨骼,都重新长出一份,分离出去,变成全新的个体……我从没试过。

但这次可以试试。

抛掉。

我该把什么东西抛掉,转移出去,丢出脑子,永世不再相见?

我该把什么东西,像梦里夫君丢给魔兽一样,全丢给另一个我?

爱情,快感,责任。

软弱,依赖,渴望。

守护人类的信念,和夫君白头偕老的祈盼,对魔兽的仇恨。

想抛弃的东西,不舍得的东西,以及,两者兼顾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我闭上双目,回顾思考着过去,这一刻,内心反而无比平静。

星光。

我是星光吗?

不,星光只是MAC赋予我的代号,一个用于刻在烈士碑上的名称,当我离开那支队伍,一切皆如尘土般散去。

我是……赵辉洁吗?

忽然嗤笑起来,肯定,也不是吧。

那只是夫君随性而起的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其实是属于夫君的,代表他对我的幻想。

那我是……赵毅武?

仿佛很早前,这个名字就消失了,也听不到了,他代表我的过去,可我一直在变化,有时是因命运随波逐流,有时是因某种渴望而促成的主动。

无论如何,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我不可能一直活在记忆里,对一个已然盖棺定论的形象追念或模仿,那反而,是在自找不痛快。

可——我既不是星光,也不是赵辉洁,更不是赵毅武,那我是谁呢?

迷茫了一瞬间,但下一秒却又恍悟。

所谓答案,从未离开,一直就在手边,甚至正被我使用。从头到尾,无论哪个时期,无论经历何事,那个字都从未改变过。

“我”。

睁开眼,甬道宽阔,望之无边,灯火摇梦,窗明几净。

遥远的涛声,与心跳渐合渐交。

钱塘江上潮信来。

今日方知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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