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四人心思各异。
李淮安从叶秋棠身边起身,缓缓走到李汐宁身旁的空位坐下。
还未等他坐稳,一只盛满了精致菜肴的玉碟,便被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纤手推到了他面前。
他抬头,正对上叶秋棠那双依旧凝视着他的凤眸。
灯火下,她眼中的寒霜早已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嗔怪,有关切,还有些许他读不懂的温柔。
她红唇微动,声音比起先前的“命令”柔和了不知多少,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别扭:“给你的。宫里的厨子手艺尚可,你尝尝。”
“多谢……秋棠姐。”李淮安从善如流,露出一个恰到好处,带着些许受宠若惊和怀念的笑容。
他拿起手边早已斟满的玉杯,起身面向李景玄,恭敬道:“皇兄,臣弟敬您一杯,谢皇兄今日设宴,臣弟……甚为感怀。”这话半真半假,感怀或许有,但更多的警觉与试探。
李景玄笑着举杯,与他遥遥一碰:“自家人,不必客套。坐下说话。”
一杯酒下肚,气氛似乎松快了些。
李景玄打开话题,开始闲聊起他们年少时的趣事,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家宴叙旧。
他抿了一口酒,目光悠远,含笑道:“还记得,淮安你七岁那年,秋棠非拉着你爬王府后院那棵老槐树,说要掏鸟窝。结果你胆儿小,爬到一半不敢动了,秋棠在上头急,我在底下也急。最后秋棠这丫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自己先跳下来,然后让你直接往下跳,说接着你。”
他顿了顿,看向叶秋棠,眼中笑意更深,“结果淮安是跳了,秋棠你也确实‘接’了——用脚接的,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踹了个跟头,腿磕在石头上,肿了好几天。为此,叶尚书(叶秋棠之父)可没少罚你。”
叶秋棠正小口啜饮着杯中琥珀色的佳酿,闻言,美艳的脸庞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却强自辩道:“我那不也是怕他摔着吗?谁让他自己松手了!我爹那是小题大做……”
话虽如此,她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李淮安,见他正听得专注,嘴角似乎还带着笑,那抹红晕便又深了些。
李景玄也不反驳,继续道:“还有一回,秋棠你跟永诚侯家那个,比你大几岁的丫头斗气,约了在城西废园较量。你自己去也就罢了,还非把我和淮安拉去撑场子。结果人家不讲武德,带了五六个粗壮的家丁仆妇。你倒好,见势不妙,拉起淮安就跑,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无奈的莞尔,“我那会儿瘦小,被那几个仆妇围住,可是结结实实挨了几下,回宫都不敢让母后看见。”
这些孩童时期的糗事,从当今九五之尊口中娓娓道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亲切感和幽默感,冲淡了皇宫家宴固有的疏离与威严。
叶秋棠显然也喝了不少,酒意上涌,让她白皙的脸颊染上了动人的酡红,宛如熟透的蜜桃。
她用手背支着下颌,歪着头,目光在侃侃而谈的李景玄,和安静聆听的李淮安之间流转。
那双总是带着凌厉或妩媚的凤眸,此刻氤氲着酒意与暖光,漾动着一种近乎朦胧的柔情,尤其是在看向李淮安时,那目光仿佛带着钩子,又仿佛穿越了时光,回到了那些两小无猜的岁月。
而李汐宁,则始终安静地坐在对面。
她面前也摆着珍馐美酒,但她几乎没怎么动筷,只是默默地地为李淮安的空杯续上酒。
兄长与皇帝皇后之间流淌的那种熟稔、那种充满共同回忆的氛围,将她牢牢地隔绝在外。
她像个误入他人亲密世界的局外人,只能静静地观察,心中那点因先前马车和房内声响而起的别扭,在此刻被一种更深的疏离感和隐隐的酸涩取代。
她甚至注意到,皇后娘娘看向兄长的眼神,绝非简单的“姐姐看弟弟”那般纯粹。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李景玄似乎才想起对面还坐着一位客人,他将温和的目光投向李汐宁,询问道:“长宁在京城住得可还习惯?燕王府虽好,但毕竟淮安是男子,性子又闷得紧。若是住不惯,宫中的几处公主府苑一直空着,你可随时入住,也方便与皇后走动。朕膝下尚无子嗣,那些殿宇空着也是空着。”
这话听起来是体贴的关怀,但落在李淮安耳中,却让他心中警铃微作。
干嘛?干嘛!
这是在跟我抢人啊……!
将李汐宁接入宫中?这他怎么可能答应。
他不着痕迹地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李汐宁的腿。
李汐宁本就心思剔透,闻言立刻领会了兄长的暗示。她放下酒壶,起身向着李景玄盈盈一礼,姿态恭谨而不失大方,声音清越婉转:
“谢陛下关怀。王府上下待长宁甚好,兄长亦处处照拂,并无任何不便。长宁自小修道,随性惯了,恐宫中规矩森严,反而不适。再者,长宁岂敢劳动陛下,僭居公主府邸。陛下厚爱,长宁感激不尽。”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感谢,又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了邀请。
李景玄点点头,似乎只是随口一提,也不强求,只是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淮安一眼,便略过此事,转而继续聊起其他轻松话题。
这场“家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月色渐深,湖风带上了凉意。李景玄见天色已晚,便唤人进来,吩咐裴公公安排内侍和车驾,让他亲自护送李汐宁返回燕王府。
李淮安将李汐宁送到浮华殿外,低声宽慰道:“汐宁,你先回去,不必担心。陛下……只是叙旧。”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李汐宁看着兄长在宫灯下,显得有几分醉意的眼眸,心中虽有千般疑惑和一丝不安,但也知道此刻自己留下并无益处,反而可能让兄长分心。
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哥,你……少喝些酒,早些回来。”
目送李汐宁的轿辇消失在宫道尽头,李淮安才转身回到浮华殿。
此刻,殿内只剩他们三人。
然而,干皇李景玄却丝毫没有提及任何“正事”的意思。
他依旧闲适地靠在椅背上,与叶秋棠你一言我一语,继续回忆着那些似乎说不完的童年趣事,时不时举杯邀饮。
李淮安也陪着笑,应和着,一杯接一杯的酒水下肚。
宫中御酒自然不是凡品,乃是用灵谷仙果酿造,后劲绵长醇厚,即便是修士,若喝多了也一样会上头。
李景玄似乎兴致极高,劝酒劝得不着痕迹却难以推拒。叶秋棠也在一旁偶尔帮腔,眼波流转间,亲自为李淮安斟酒。
不知过了多久,李淮安感到阵阵热流从小腹升起,直冲头顶,眼前的灯火似乎有些摇晃,皇帝和皇后的身影也带上了些许重影。
他知道,自己已有六七分醉意了。这酒确实厉害,以他三品造化境的体魄,竟也有些抵挡不住。
就在这时,李景玄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面泛桃花,眼神已有些迷离的李淮安,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烛火映照下,却仿佛能洞悉人心。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醉意,落在李淮安心头:
“淮安,说起来,你我兄弟,也有好些日子没能像今晚这般畅饮畅谈了。”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玉杯边缘,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这大干看似繁华,实则暗流涌动。你孤身一人在此,朕有时也难免挂心。”
“若有什么难处……或者,需要朕‘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毕竟,我们是一家人。有些事,你一个人,扛不住的。”
“朕这个做兄长的,总该……为你分担一些,你说是不是?”
最后这句话,语气轻柔,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和一种近乎直白的暗示,沉甸甸地压在了醉意朦胧的李淮安心头。
“淮安不知……皇兄…所说何事?”
李淮安双目迷离,似是醉得不轻。
“燕王,和燕王妃。”李景玄双手撑在玉桌上,身子前倾,贴近李淮安的耳朵,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肃杀与炽热。
“淮安,我们是兄弟。你天赋卓绝,我满腹经纶,坐拥这大干江山。若是你我二人联手,何不教四海皆伏,寰宇澄清?”
他呼出的酒气拂在李淮安耳廓,话语中的野心尽显,并且还暗戳戳点破了李淮安的修为。
李淮安心中凛然,醉意都被这话激得消散了几分。联手?对付他父母?这确实是皇帝可能打的算盘,但如此直接地说出来……
他面色因酒意依旧泛红,眼神迷离,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或许是推脱,或许是试探,却被李景玄抬手制止。
李景玄直起身,脸上恢复了那种温和却疏淡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句充满锋芒的话语只是醉后戏言。
他揉了揉额角,露出些许疲态。
“好了,今夜酒喝得不少,朕也有些乏了。”
他语气轻松地说道,目光扫过李淮安,又看向一旁静静坐着,脸颊绯红的叶秋棠。
“淮安,朕方才所言,你不必立刻答复。此事关乎重大,你回去后,可以慢慢考虑。”
他顿了顿,走到叶秋棠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温和:“秋棠,朕先回寝宫了。你与淮安多年未见,想必还有许多话要说。你们姐弟俩好好叙叙旧,不必拘礼。”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自朝着殿外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浮华殿外的夜色中,已经归来的裴公公无声地跟随,殿门被轻轻掩上。
一时间,偌大的浮华殿内,只剩下李淮安与叶秋棠两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