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船舱门口传来一阵轻敲声。
“顾先生请您共进晚餐。” 声音恭敬有礼,毫无逾矩。
黎陌尘洗了把脸,换上了侍从准备好的西装。
镜子里映出一个清俊冷峻的男人,衣着整洁,肤色因风晒略深,线条却愈发分明。
那双眼睛,不再是似从前那样漫不经心,而是藏着锋芒,沉静又锐利。
他对镜冷笑一声,自嘲地低语:“还算…… 有点人样。 ”
随后推门而出,跟着侍从缓步走向甲板。
海风轻拂,灯光柔和,红酒斟满,海面映着星辉,美得近乎虚伪。
长桌一端,顾旧已经就座,姿态从容,看他来,笑道:“黎少,气色不错啊。 我这安排,还算合你心意吧? 医生说你已无大碍,恭喜你,死里逃生。 ”
黎陌尘微一点头,落座对面,动作懒散却得体。
他爽朗一笑:“顾总太客气了。 你能来救我已是大恩,还照顾这么周到,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了。 说实话,我是真有种——又活过来的感觉。 ”
顾旧举杯含笑:“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你失踪后,黎家可是急疯了。 派人围着那片海域打捞了好几天。 后来听说我这里有消息,黎董立刻搞来这艘船,拜托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
他环视一圈,意味深长地问:“你不觉得…… 这艘船有点眼熟吗? ”
黎陌尘神色一凛。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为什么晚宴偏偏设在甲板上。
海风温柔,灯火迷离,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却让他感到莫名压抑。
他缓缓环顾四周,不算眼熟,但脑海深处还是浮现起那一晚的画面:生日的烛火、宾客的笑声、突如其来的尖叫与混乱,还有胸口撕裂般的剧痛…… 枪声在回忆中炸响,令他胃中一阵翻涌。
他几乎想当场起身离席、逃离这个被刻意重构的“纪念地”。
但他不能。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住翻腾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转回头,正好对上顾旧意味不明的眼神。
黎陌尘收紧肩背,稳稳坐正,语气平静,却带出一丝锋锐的寒意:
“那座岛…… 到底在哪儿? ”
顾旧轻轻一笑,仿佛早料到他会问:“离你们消失的地方,大概东南方向四十几公里。那片海底多暗流,谁也没想到你们会漂到那么远的地方。也幸好有那座海岛,不然……”他顿了一下,眼里浮出温柔又虚伪的笑意,“不然我们就得办葬礼了。现在嘛,皆大欢喜。”
“的确,”黎陌尘举杯与他轻碰,唇角含笑,“不幸中的万幸。”
顾旧笑意不减,语调温和:“这些天过得不容易吧?荒岛求生可不是谁都行的。57号……可还算得力?”
黎陌尘抿了一口酒,笑容里带点吊儿郎当:“得力得很。又能照顾人,还能暖床,说话也不烦人,简直是荒岛标配。”
顾旧轻笑一声,像是附和,又像是揣摩。
他慢悠悠地又给黎陌尘斟了酒:“黎少真会享受。看来我出现得太早了,打扰了你们的……二人世界。”
他目光掠过黎陌尘,语气仍旧从容:“听说那岛上地形复杂,还有野兽出没。你又身负重伤,缺医少药的,可真不容易。”
黎陌尘用餐刀剔下一块牛排,神情随意:“是啊,那时候躺了好几天才爬得动,真是命硬。”
“那到底怎么撑下来的?”顾旧语气仍轻,却像无意撒出的钩子。
“她挺能干的。”黎陌尘语气平淡,像是在评价一个趁手的工具,“会烧饭,会打猎,还会熬药煮汤。要不是她,我可能早饿死了。说起来——”他忽然环顾一圈,“人呢?怎么没让她一起来?”
顾旧像没听出他语气中的试探,只淡笑着接话:“你也知道,她失联太久,技术都生疏了,需要重新评估、矫正,回炉重造。”
“回炉?”黎陌尘挑了挑眉,笑意微顿。
顾旧语气未变,依旧温和从容:“嗯,流程所需。俱乐部的规矩,不是我能破的。不过可以明天再开始——你们毕竟是同生共死的情分,见一面也未尝不可。”
说完,他朝一旁挥了挥手:“把她带上来。”
不久,一个墨镜黑衣人牵着一根细绳,将七七带到甲板上。
她四肢着地,缓慢地、安静地爬行着。
头低垂着,脊背瘦削,膝盖与手掌几乎贴地,手腕和脚踝上的金属束具在灯光下反射出冷光。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抬头,全程没有发出一丝响动,只是静静爬到黎陌尘身旁。
那人将绳子递给他,随即躬身退到一旁。
黎陌尘垂眸看着她,手指微微一紧,像是握住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怒火与痛苦。
他转过身,猛地收紧并上提系在项圈上的绳子,迫使她抬起下巴,与他对视。
那是一双死水般的眼睛,无悲无喜,没有一丝熟悉的光芒。他几乎认不出她了。
他缓缓伸出拇指,送到她唇边。七七没有迟疑,张口含住。
就在那一瞬——她舌尖一抖,一个极细小的硬物悄然滑落,准确无声地落入他摊开的掌心。
他指腹一紧,触到了那异物的温凉。他心头骤震,却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
下一刻,他自然而然地握拳收手。随即,他轻轻将她的脸推开,自己也垂下眼帘,缓缓转身,遮住所有反应。
掌心微凉,心跳如擂。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明白——她还在。
再抬起头时,他脸上已经换上了吊儿郎当的笑。他举起酒杯,朝顾旧晃了晃,语气玩世不恭:
“顾总,我真是爱不释手啊。”他咧嘴一笑,眼里却带着一丝挑衅,“什么时候……我还能‘摸’到?”
顾旧眯了眯眼,随即也笑了,举杯回应:
“这个嘛……俱乐部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他语调温和,“公开表演也能见到的。等她日程上有了空档,我叫人通知你。”
两人举杯碰撞,杯中红酒荡起暗色的漩涡。
黎陌尘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结束这场饭局的。
席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他说了什么、笑了几次,已经完全没有印象。
七七早已被重新带走,像是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他知道她处境很糟,但此刻,他却无能为力。
他连自己都还捏在对方掌心,如履薄冰。
他强忍着情绪,维持着一副半醉不醒的样子,在黑衣人送他回房后,假装脚步踉跄、语无伦次地倒在床上。
直到房门轻响,确定无人再进来,他才一点点蜷缩进被窝。
他缓缓摊开掌心,一枚精致的小钥匙静静躺在其中。 冰凉而坚硬,却分明带着某种熟悉的温度。
他认得它——那是一切的起点,是他们认出彼此的信物,也是命运颠沛流离中,阴差阳错留下的唯一见证。
他喉头发紧,眼眶一热,泪水猛地涌了上来,却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将脸埋进枕头中,任泪水悄无声息地洇湿床单。
他不敢啜泣,不敢抽气,甚至不敢轻微颤抖——他不知道这个房间里有没有监控器,有没有窥伺他的耳朵和眼睛。
他只能把所有情绪都死死压在钥匙之下。
小小一枚钥匙,对别人不过是一截废物,可对他来说,却像一剂强心针——告诉他她没有彻底沉入那片黑暗。
他死死地握紧拳头,指节发白。 哪怕再孤立无援,他也必须撑住。 因为他知道,他必须活着——要带她一起,离开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