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京园小区的石道两排路灯都亮了起来,我蹲在家门外的一盏路灯旁,暖黄色灯火如缕如雨洒在身上,有私家车经过石道时,轮毂会发出类似辗过沙地的声音,但没有一辆是老爸今天开走的大G。
其实这种情况我预演过无数次,在每次做完跟妈妈的春梦之后,我总想着,只要事后妈妈没将我打死,我会有机会求得原谅的吧……可当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也想不到妈妈会不留余地直接判我死刑。
偶或抬头看看家里一层的灯火,心情像放置很久变了质的酸涩柠檬茶。
我知道妈妈今天不会见我了,也觉得今晚老爸不会回家了,待在这里无补于事,开始想着怎么安顿自己,起身拿出手机,想打给姐姐,不确定姐姐下飞机没;想打给欣欣姐、想联系同学,最后拿着手机却没拨打一个号码……
漫无目的走着,走出小区大门,周遭环境变化,想到妈妈那句痛心的“别进这个家门”,我怕到了极点,但起码,我不会觉得委屈想流眼泪了。
看到手机微信上妈妈的好友位还在,脑子里编着检讨小作文,到酒店,前台人员告知我入住必须要满18岁身份证,换了几家都一样的要求,想到之前和欣欣姐第一次去的那个情趣酒店,可我现在那有什么情趣呢,我现在只有无趣。
“小帅哥。”
想着小作文,听到身侧有些印象的叫声,我转头看去,见到路边站着之前在天桥拉提琴给我和欣欣姐听的犀利哥,脚下放着塑料水舀子,里面都小额的零钱,最上面用几枚银币压着纸币。
我惯性笑道:“怎么,经济不景气换地儿了吗哥们?”
“没换地啊。”他笑得比我真诚。
我才发觉自己居然走到了之前跟欣欣姐一起跳布鲁斯的天桥下,对面就是不用身份证可以入住的宾馆。
就近有广场,这里行人不在少数,却都没人愿意停下脚步听一首小提琴曲,我掏出口袋里仅剩的几张毛爷爷,随手想丢到舀子盘里去,薄薄几张毛爷爷在空中被晚风一吹,飘到了别的地方去。
犀利哥跑着拿回钱,没放到舀子里而是揣进兜里,另一只手掏出时下最新款手机:“小帅哥,现在可以微信扫码。”
“你踏马不早说。”
我不由得爆粗口,搞得我跟个智障一样,不过他脚下放着舀子盘不能怪我误会吧。
“那小帅哥想听什么曲子?”
“不用了谢谢,走了。”
我转身准备离开,说什么我也不想一个人住那个不伦不类的破宾馆,太智障了。
“那我把钱还你,我们行规是无奉献不收钱。”
还挺有风骨,自尊心比我还重。
我看着他手里攥着的毛爷爷,没有接过,再想想自己往后的日子,哀道:“留着吧,说不定过几天我也跟你一样,得靠街头卖艺为生了。”
他似乎没听懂,眼神憨乎乎的,但我转身没走几步,他大声说道:“我一定得还你!”
我一边走一边举起手作拜拜的样子:“给我来首气势恢宏的离场曲子!”
快穿过马路,身后小提琴的曲子终于听到了,犀利哥很卖力,离得很远都能听到他努力制造的磅礴提琴声……
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那,或者说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不喜欢找熟人,走着走着不虞来到学校大门前,暑假期,门外看不到学生的身影,身着西服的大人区区之众,本来保安不让进的,好在我还穿着校服,好说歹说才放我进去。
真好笑,以前想尽办法逃课出来溜达,现在反过来了。
校内人也不多,内心和所见都这么空旷寂寥,个别教学楼亮着的灯火成了我唯独的慰藉,可能在公园被人拿刀捅出心理阴影了,我不知不觉走到公园那里又下意识改道,走走停停,在很久以前和姐姐一起待着的操场主席台沿坐下,记得哪会儿,姐姐还说过要帮我拉近跟妈妈的距离呢,现在这个距离,好像更远了。
好想打个电话给姐姐坦白,又担心姐姐心脏受不了,踟蹰难进终于想好要给妈妈发的检讨小作文,拿出手机在微信上快速打字,原先准备好的措词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乱黩的打字打到微信字数限制,删掉两行,检查一遍,鼓足勇气按下发送。
我甚至不敢看回信,发出去第一时间风张的将手机翻过去,默念着妈妈会原谅我的,妈妈会原谅我的,以前不管我犯什么错,只有乖乖认真写好检讨书,妈妈最多隔天就会原谅我了,所以这次妈妈也会原谅我的。
片刻,等不到手机的来信震动,我没忍住拿起手机查看,见到的是一个红色感叹号和微信被拉进黑名单的提示,我才认识到这次是不一样的,妈妈不是一时气愤,她是铁了心不要我了……
偏这个时候看到欣欣姐今早发来的微信定位,说她暑假出游人已经在国外了,问我要不要去找她。
空旷操场吹来一阵寒风,打在脸上引起短暂的耳鸣,我竭力保持的平静瞬间被瓦解,乏地一躺,主席台冰凉的地板穿透皮肤钻进四肢百骸,那种身边熟悉事物不可控的慢慢远离的感觉又开始逢涌。
“哒哒哒……”
就在我沮丧到快崩溃了的时候,听到右侧熟悉的高跟鞋声音。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撑起上半身猛的看去……是一身西装的沈老师。
“小同?”
她神色稍稍意外,七分黑西裤和高跟鞋让她看起来和别的女教师不太一样,气质这一块的话,其她人跟她比起来像那种穿正装卖保险的,区别很大。
我有点失望,没应她,又躺地上叹了一口气。
“你的脸……”
我顺着她的目光摸摸自己脸蛋,碰到侧下颏与及脖子的疤痕,痛倒不是很痛,就是想到妈妈下死手的动作,心里拔凉。
“摔的。”我胡诌一句,注意到摸着脸蛋的手臂上浅浅像花针刺挠的触觉,仰脸看向细雨蒙蒙的天空,失笑道:“沈老师……你是‘萧敬腾’吗?每次见你都能下雨。”
她貌似没懂,跟我一起仰头看。
我解释说:“萧敬腾是一位男歌手,因为每次开演唱会都下雨,所以人称‘雨神’。”
我确定她听懂了但没表情,没选择去避雨没叫我走,悄无声息的在我旁边坐了下来,由于穿着高跟鞋不便,侧放着双腿。
上几个月,我们几乎每天见面讨论美术改卷子,沈老师对于我外表轻浮的个性是了解的,她并不会因为我爱开玩笑而生气,神情大部分时候都清清冷冷的,就是太清冷了。
“沈老师,怎么留校这么晚?”
人没话题的时候就喜欢问问题,我也有这个毛病。
沈老师拿出一本教科书翻开,盖到我头上,平淡的说:“你的伤……淋雨不好。”
我小心翼翼拧头,不让书本从头顶上掉下来:“那你呢?”
她没正面回答,轻声道:“等你开学之后,我会给你满意的艺术评分。”
“哦……谢……谢谢。”
沈老师虽然性子清冷,不过说话是有逻辑也不唐突,她现在这个样子有点不正常了,我观察着她的眼神,她的眼睛和夜幕中的细雨一并涣散,看不出什么来。
良久,她突然看着我说:“我要走了……”
“哦……”我拿下书本还她:“那你走呗,不用管我。”
沈老师不接书本,涣散神采溘的一凝澹:“我是说,我要回央美了……”
“不待这里教美术了啊?”
也许身边人陆陆续续的离开,让我对她产生了一种惜别,我好像有点紧张。
“嗯……我们以后……应该不会见面了……”
“不好说,要是我运气好考上美院,会再见的。”
她转过脸,看着操场远处问:“你没有其它话跟我说了么?”
我垂头思考一会儿……确实没什么想说的。
沈老师也沉默了一会,缓缓的道:“什么都可以对我说……你妈妈……”
“我妈妈不要我了。”
我打断她,胸口又是阵阵的酸涩,碰上妈妈的事,我还是不够坚强。
沈老师看过来,可能是见到我眼眶的小珍珠了,张张嘴故作不见,顿峙那么几秒钟说道:“那你……今晚住那?”
眼见雨越下越大,我是悲从心中来,道:“睡操场。”
“……”沈老师无语了。
“还有什么办法呢,酒店没成年不能住,我没地方可以去了……”
沈老师静静听我说了一大推废话,坐姿改为并腿双手抱膝:“可以答应我不要放弃画画吗……”
她毫无征兆盯着我的泪花眼,问道:“当我的助教有什么不好么?”
这是之前和沈老师合作大幅壁画时她经常提起过的,我当时不在意,这里的“助教”也不是那种大学里面有职称的助教老师,充其量就是学生免费给老师当牛马,混个学分混个虚名而已,我一直回避她,并且说过很多次跳了级我就不会再画了。
“我会给你发工资的。”沈老师说。
“哼……”我笑出声来:“你看我这家境像缺钱的人吗。”
“可你不是说……苏部长不要你了么?”
我噤了,一个问题给我打入冰窖。
“你可以先住我家……”
我迟疑一下道:“老师……一个人住吗?”
“不是。”她回答很快。
我摆摆手说:“那算了吧。”
“你要睡操场么……晚上冷,虫子很多……”她顿了顿,强调的说:“我听说你在公园出过事,学校公园晚上没什么灯,虫子会叫……”
听她这么说,我后背一凉,全身冷嗖嗖的,不过这下不是因为伤心的原因,而是真真切切记起被人拿刀捅的身体机能反应。
我忙阻止她说下去:“停停停!沈老师……你别说了行吗。”
沈老师悠然的伸出手,用手掌心接住毛毛雨,顾影自怜般说:“雨越来越大了……再不走,校车也没了,我家离这里很远。”
我心头莫名的升起急躁,拉着她一只手起身:“那走吧那走吧……”
赶上最后一班校车,我先冲到靠窗的舒服位置坐下,理科艺术生嘛,坐车没靠窗的位置会吐。
沈老师走路慢,在司机排头那里回头来看我:“小同,你有零钱吗?我手机没电了。”
我未料到坐个校车也要付钱,过去犯难道:“我现金都给一个街头卖艺的了……”
校车已经发动,我长这么大真没坐过几次公交车,低低头才注意到币箱上有个可以扫码的东西,但拿出手机,又没电了……中年大叔司机瞟一眼后视镜,然后很认真的在继续开车,平淡说了句:“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秒懂,沈老师应该没做过这种“赊账”的事儿,愣怔的待在原地,被我拉到车尾后边的位置坐下……
差不多10点的时候,沈老师带我到一个占地略小的小区,她家在八层,电梯一下就到了,入户走廊虽不大,但胜在没邻居,安静,有熏陶艺术气息。
我本来有点拘谨的,进去那刻好像没了,因为里面也很安静,一眼过去是白色的地板,纹着花雕,反而天花广阔没有装饰,全屋浅白色为主调,开着柔和的筒灯。
沙发背景墙上,挂着一幅我很久以前画的梦境铜板画,当然,那个估计是打印出来挂上去的,有点瑕疵。
我们都淋了点雨,沈老师不先去换衣服,高跟鞋不脱就走到大厅转角处,我换上拖鞋跟过去,来到一个粉色装璜的小房间里,墙面的一些地方被乱涂乱画,但仔细看,画得还不错。
靠着飘窗的位置是张小床,小床上一个大概7到8岁的小女孩,棉被盖过脖子,只露出肉嘟嘟可爱的小粉脸蛋,睡着了。
“我侄女……”在床边蹲着的沈老师说。
熟女这个姿势显屁股翘,美背长发丰臀,年上美女老师无意间撅着臀部的诱惑,谁能不爱呢,可我现在没哪个心思。
沈老师轻轻抚摸着小女孩的额头,声线中满是怜爱:“她说她长大了,想把我画得美美的……”
我触景生情,不由道:“我也是,我也是因为我妈妈才想学画画的。”
沈老师笑笑道:“我没有苏部长美。”
我摇摇头说:“在你侄女心里,沈老师一定是最完美的,没有人可以替代。”
小女孩动了动身,沈老师担心吵醒她吧,拉着我出去关上门,到客厅,沈老师没放开我的手,郑重对我说道:“不要浪费自己的天赋……美好的事物就该牢牢抓住,这不是你曾经发表画画作品自己写的署句么?”
“这次不一样的沈老师,我犯大错了,妈妈不会原谅我了……”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行不行,最坏的结果不就是没结果而已么?”她沿用了我爱说的话。
我无言,沈老师微微抓紧我的手道:“答应我,当我的助教?”
实际上,算上基金和平时攒下来没动过杂七杂八的钱,我再惨也不会沦落到要街头卖艺的程度,说白了就是不愿意过那种孤儿一样的生活,落差感太大了,我感受过,不想再承受一次。
我拿开她的手,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我呢,沈老师……我是有什么不明显的优点吗?”
“你当然有……你身上有股松驰感,也很善良……”
我笑了:“你咋又看出来我善良了?我坏心思贼多。”
“没地方住了都愿意把钱全给街头卖艺的人,这还不善良?”
“……”
沈老师盯着我,略带威胁的语气:“当我助教,我可以带你到央美学习,还有工资……不然你现在就离开我家。”
我吃惊的反盯着她看,像个上当受骗的呆头鹅一样点头:“这就是你的不善良了,沈老师。”
她不说话,眼睛不眨与我对觑……我馁了一口气,偏过头认输道:“行,我当你助教。”
沉默着,回头看沈老师还是不开口说话,我揉揉手臂上的雨水说:“有地方洗澡吗,有没给我换的衣服?”
沈老师眼神古怪的瞧瞧我后,道:“我先帮你敷药。”
坐到沙发上等沈老师拿药,打开电视,电视报道老爸公司疫苗疑似造假的新闻,白天公司门外闹得沸沸扬扬,没见老爸露脸,我脑袋一阵紧箍,疲惫合上了眼……
翌日,老父亲来电问我怎么妈妈了,妈妈会发这么大脾气,连他都得跟着受气,我含糊推说,求着老父亲能不能放我回家,老爸说他没办法,让我先去他别的房产里住一段时间,我想没有妈妈的屋子我不去,没答应。
挂电话前,商量着不要告诉姐姐令她分心,俩父子唯一这点达成共识。
这里离美院不算远,坐高铁两小时左右就到,中午我跟着沈老师出发去美院,路过一处写生场地,我见到挤满人群的高材生,画架上的画无不生动形象,想到那句“你说你是天才,但这里偏地都是天才。”
我顿时压力倍增,沈老师不当回事,带我参观完一些必要的地方,回到她的办公室给我安排工位,差不多晚上时候回华海,一天时间就这样消磨掉。
日子重复乏味的过,晃眼到月尾,后来很多师兄师姐知道美院收录的壁画是我和沈老师合作画的,慢慢我在这里也算小有名气了,时常会听到有人说羡慕我,不过也有人在背后议论老爸公司的破事。
男孩子的成长是很痛苦的,它没有过程,是一下子刺入身体里的沉重武装。
妈妈姐姐不在身边,有心事不能告诉姐姐不找欣欣姐,每天两个城市来回跑,重复着的生活,那是我最孤独的一段时光,不予细说。
……
这天我改画卷到下午,惯性不吃中午饭的肚子饿得直打鼓,放下画笔摸着小腹,才认识到原来除了身边亲密的人,没有人会真正关心你的吃没吃饭,大家都只是看乐子而已,你足够优秀,就会有人多瞧你一眼;你普通,连被议论的价值都没有。
我现在真的很懊悔,如果当时能顾及一下妈妈的感受,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躺着,手机显示老爸来电,我懒洋洋接起,电话里头久久听不到声音,便主动问道:“咋了爸?”
还是没有回话,靠近扬声器能听到“滋滋滋”好似静电经过耳畔,后面我好像幻听到熟悉的“噷~”的一声。
“妈妈?”我脸部肌肉一窒,嘴唇微微抽搐着。
很久很久之后,电话再次漏出一声气弱声嘶的叹气,妈妈的声音传来:“回家吧……”
我眼眶顷刻间就湿了,强忍着问:“您原谅我了么?”
妈妈明显也在克制,却是冷漠的说:“我没原谅你,是你外婆想见你,你外婆的身体.....快不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