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差

周广然这幺一打岔,演员们瞬间成了呆头鹅,大眼瞪小眼,反应快的捂嘴偷笑,视力不好的还在抻脑袋找发声源头,被起哄的尴尬地缩回脚,已经完全不知所措。

“妈的。”张明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抽掉墨镜,“哪个王八羔子找事?”待看清王八羔子的模样,挺直的脊梁骨倏地一弯,小媳妇似的看着周广然走到近边,轻轻扇自己嘴两下,“怪我眼拙,一心想导好这部戏,刚还以为有人来捣乱。没想是陆少你们亲临指导来了,有何建议尽管和我说,一定改得叫你们满意。”

周广然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张明原先的位置,侧目看向张明,扯着嗓子对陆谨阳说道:“阿阳,给小妹加戏还是捧成女主角,都是张导一句话的事。有什幺要求,尽管提啊。”

陆谨言淡笑着摇头,“别有事没事给人添麻烦,你当她真喜欢幺。”

“不、不麻烦,陆少给我们提供了那幺多赞助……”张明连忙摆手,等听完反应过来,尴尬一挠头,“您妹妹不喜欢吗?话说她们当中谁是?”

众人齐齐看向舞台中央。

一张张俊俏明媚的脸上掩饰不住的好奇,眼里像坠着两团猩红的火苗,直直地望着台下。

如此一来,只露着后脑勺的那位便格外明显了。

周广然笑容浮上眉梢,起身勾住张明肩膀,指着舞台,“你猜猜,谁是我们小妹。”

“你喊的倒上口,也不怕阿阳介意。”马宥一伸着长臂也揽住张明的肩,两个高高大大的把张明夹在中间,像块偷工减料的三明治。接着,小声在张明耳边道:“张导火眼金睛,一眼便能分辨得出的对吗?”

张明真想给自己嘴巴重重来两下,是谁自己私下问不好吗,问这几个王八蛋做什幺。

“……对、对……”对吗?他妈的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张明憋屈着脸,脑中疯狂检索台上姓陆的有谁。

陆国顺、陆霞、陆婷婷、陆清清……该死,排除个男生,排除个后台工作人员,还有两个姓陆的,他上辈子和姓陆的有仇吗?

周广然手指一个便低头瞧张明脸色,咦了一声,“嗳,怎幺都一个表情。难道你觉得我们唬你,上面没有?”

此话一说,张明更不敢乱猜,马上快到文化节,倘若惹怒他们,撤了投资,钱倒还好说,多媒体设备短时间内倒是不好借啊。

台上台下一片静悄悄。

冯清清耐不住脖子酸疼,忍不住擡手揉了揉,脑袋左右转动。余光之中,台下三人围着张明,像恶棍堵着好学生讨要保护费。张明缩着脑袋,一句话也不敢说的样子,更加印证了冯清清心底的想法。

她提起裙摆,大步奔下舞台,高跟鞋蹬得地板咣当咣当响,上前扯住张明手臂把他从二人胳膊下扯出来,挡在身后,望向陆谨阳的眸子闪过一丝惧怕,之后便是坦荡荡的愤怒,“你又想耍什幺手段?”

周广然见她下台,原想打招呼的手顿住,眼眸在她与陆谨阳间流转,末了扯着一抹淡笑,“清清你说这话未免让人寒心,我们和张明是熟识,谨阳知道你有参演,特意拉着我们来给你捧场。怎幺就成耍手段了?耍手段上赶着哄你开心吗?”

隐在阴影中的张明讪讪地伸手,打算解释几句,没等开口,看见来人又缩了回去。

“广然,够了。”陆谨言上前一步,拍拍冯清清肩膀,摆出几分兄长的架势,“演得很好,演出那天妈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他扬着让外人满意的、清风拂面的微笑,垂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派温和的气度,让人挑不出错。

与这种人交锋,你越急躁,越口无遮拦,反而衬得你像跳梁小丑。

看得冯清清真想撕下这层虚伪的外衣,露出他真实的一面,绝对的阴暗、无情、冷峻、令人作呕,她咬着牙撑出一个笑,“演技方面还得需要和哥哥您多学习呢。”

她现在倒不守着这张金尊玉贵的嘴,随随便便也能扯出一句哥哥,但其中意味,真心成分占据多少,讽刺、咒骂的成分占据多少,只有陆谨阳心底清楚了。

他缓缓眨了下眼睫,悠然应下,“排练结束有空吗?我有事想和你谈。”

冯清清真想让他有什幺话现在就说,但此刻台上台下的人都看着等着,她不耐地瞥开视线,看向身后的张明,“张导,你真没事?”

终于掌握话语权的张明搔搔头发,“没、没事,我们开玩笑来着。没想到,你竟然是陆少的妹妹。”

“什幺没想到,这两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也看不出?”周广然呛道。

“是、是是。”

冯清清看着点头哈腰的张明,不明白为什幺在梁聿淙面前还能硬气几分,遇到陆谨阳他们却像老鼠怕了猫,骨头、血肉全被抽干,只留下一身软趴趴的皮囊了。

欺善怕恶。

冯清清撇撇嘴,瞅仨恶人一眼,更没什幺好态度。

还有周广然平日一副和她亲昵的样子,心倒是完全向着陆谨阳长的。好忠心耿耿一人。

三人皆是收到一记冷眼。周广然和马宥一耸耸肩,对视一笑。而陆谨阳个脸皮厚的,别人瞪他,他像不觉似的,自顾自扯出一抹笑。好似全天下人就他是君子,别人都是小人,无缘无故来欺负他,让他伤心。

排练结束,冯清清抱着裙摆,手提高跟鞋,赤着脚快步走向化妆间。陆谨阳跟在她身后,保持一步距离,时不时对一旁向他们投以注视的人点点头。

冯清清忍无可忍,驻足,侧过头讥讽,“不去演戏真是可惜了。”

与她并排,陆谨阳垂眸仔细打量这张愤懑的小脸,轻声道:“可惜什幺?你不是替我圆梦了吗。”

“替你?”冯清清倒吸一口凉气,“你好大的脸。”抖动两只胳膊,像只火箭炮向前冲去,未着鞋履的双脚踩在地板上跺出的闷闷的声响。

粉白脚跟的红痕若隐若现,陆谨阳擡手想让她慢些,想想说不定会起反效果,放下手作罢。

冯清清旋开门锁,气冲冲踏入化妆间,一擡头,她才猛然发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在。在那光滑的镜面里,清晰地映出顾让的脸。

顾让安静地坐在那里,神色平静,目光在冯清清及身后的人停留一秒,旋即低下了头。

冯清清看着镜子中顾让的模样,像是被一盆冷水突然浇下,愧疚像浪一样一波波打来。

她猛地转身,生硬地对陆谨阳说:“我知道你想和我说什幺,但请你等一会,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需要解决。你不想等也没关系,那我们改天再谈。”

陆谨阳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将她的每一丝表情都刻进记忆。随后,他的视线越过冯清清,落在屋内少年身上,眸中厌恶一闪而过,唇间却浮起一丝温雅笑意,“好,我等你。”

冯清清皱了下眉,但无话可说,她握住门把准备关门,却被人用手抵住。陆谨阳倚在门框上,语气玩味,透着森寒,“关上门若别人有事来找,不方便吧?如果你是信不过我,怕我偷听,我可以站远些,但门还是不关的好。”说完,他压下眼睫,心中惊疑不定,怨艾翻涌的同时,甚至还要回想刚刚说过话是否不妥,还能再委婉些幺。

他神情冷漠,已做好准备迎接她的冷嘲热讽,可她竟对他扯出好大一抹灿烂笑容,像只狐狸一样狡黠,害他怔在原地,等他回过神时,门已被重重甩上。

“关你屁事。”

少女的娇喝犹在耳边回响,展露的笑颜在脑中一遍遍重映,他擡手摸了摸差点被砸中的鼻尖,眼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

*

冯清清放下手里的高跟鞋,站他身后,毫不客气地揉顾让的脑袋,恶狠狠地说:“不是小孩子就不给摸了吗?我偏要摸,气死你,气死你。”皱着鼻子,咬牙切齿,五官都在用力,不停搓他的脑袋。

顾让躺在靠椅上,任她搓,仰头看她,攥她手腕,“演完了?怎幺样?”

“你不是不关心吗?”酸溜溜地。

握她手腕的力道紧了紧,顾让坐直身子转过头,另一手戳她脑袋,“你个没良心的。我在这等得抓心挠肺,挂念着你演得如何,出不出彩,你倒好,觉得我一个人守在这里很自在是不是?我就该受了你的委屈,把过错全揽自己身上,你一点错也没有……”

冯清清轻轻捂住他嘴,“我有错,是你宽宏大量   ,不和我计较。但你也不能得理不饶人,每次都把人说得眼泪汪汪才肯罢休。”

顾让觑着她的眼睛,躲开她手,“这不是还没哭吗?”

他左右转动脑袋,表情考究,仿佛非等她掉下滴眼泪来不可。冯清清抿了抿唇,正经维持不过三秒,捧着顾让的脸,看他被挤得嘟起来的嘴唇,噗嗤一声笑了,“哭、哭不出来。”

她笑得喘不过气,顾让皱紧眉头,神情不服,“我都为你哭了,你为什幺不能?别笑了,看着我。”

冯清清扯动脸皮,他声音都被扯变了调,尖细得像只老鼠,更加想笑,“你刚刚哭了?我看看。”指腹从他眼角揩过,干干的。

顾让坦然地看着她,朗声道:“我小时候被你欺负哭得还算少吗?你欠我的,以后都得还回来。”

“你是我的黛玉妹妹吗?小仙草,我可还不来。”

“不还?想得美。”顾让倏地两手挠上她的腰,“让你瞒着我,让你忽视我,让你……”

冯清清笑得停不下来,扭腰躲避,然而缠上她的那双手很是灵活,牢牢粘她身上,“哈哈哈……我和你说还不行吗……住手、住手……”

“不许隐瞒一个字,我要知道的清清楚楚。”

“好。”冯清清细细喘着气卧在椅子上,顾让侧坐在扶手,压低身子凑近她唇边,听她嘀嘀咕咕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他挑挑眉,眸子上下打量她一眼,冯清清弯起食指敲他额头一下,羞恼道:“看什幺呢?”

“我想看看你的肾,虚成什幺样了。”他压低嗓音,抑住闷闷的笑意,“真是学习学的?”

冯清清轻咳两声,眼也不眨,“前几天不是期中考幺,学习压力大,没缓过来,这几天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所以就虚点了。这种糗事,我肯定要瞒起来呀,所以央着滢滢私底下帮我买几副药。哪想你竟然为这生气,觉得我故意瞒你。如果是你肾虚,你好意思和我讲,让我给你买药吗?”

“我肾功能很好。”顾让一脸正色,强调。

又来了又来了,冯清清烦躁地一摆手,“你们男的总这样。”肾及生殖功能永远都很棒,永远不会有问题。

顾让抓住她乱扬的手,握在唇边哧哧地笑,“那我和你保证,无论我以后出现多难以启齿的毛病,一定第一个和你说,央着你给我买药。”

冯清清淡淡哼了声,“我才不管你。”

郁闷一扫而清,顾让好心情地环住她肩,又一下没一下抚着肩膀,哄道:“咱俩从小一起长大,你什幺样我没见过,不过分开个把月,你就和我生分了?你凭良心说,你让我保守的哪个秘密泄露出去了?你让我做的哪件事我没做到?”

“是是是。”顾让从小对她言听计从,变相等于被她欺负着长大的,冯清清假装挠头,遮住半张脸,想躲掉追忆往日的啰嗦。

顾让从椅子上下来,转到另一边,盯着她,“所以你以后不许瞒我。什幺事交给我,我定会做得让你心满意足。”

“知道了知道了。”好自信,但过往没有事例可以反驳,冯清清忿忿咬手。

“你要的补品我记在心上了。”顾让拽掉她口中的手指,熟稔地擦过口水,似想起什幺,问道:“刚刚门口的是谁?”两人眉眼有几分相似,加上上次舞会的模糊印象,多半是她哥哥。

冯清清蹙眉,不耐烦地向后一靠,“我那从小养尊处优的富贵哥哥。”

“他对你不好?”顾让看她面上毫不掩饰地厌烦,心中一沉,攥紧她手。

“我和他合不来。”家长里短的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冯清清垂下眼睫,轻描淡写地说道。

顾让凝视着她,握紧她手,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人卑言轻,说再多又有何用。

冯清清看着他一脸急色,好似自己受了多大委屈,挑唇笑笑,抚顺他的头发,“你别担心,我现在已经搬出来了。他们再不喜欢我,也不能把我怎样。”

“嗯。”他眼睫低垂,掌心手指的温度如同烈火般灼烧他的心,让他喉咙干渴,言语艰涩,终是鼓起勇气开口,“如果你有需要我做的,一定要和我说,我什幺都愿意为你做。真的,什幺都可以。”他睁着两只清澈圆润的眸子,满是少年的真切赤诚。

冯清清用手背搓搓他脸,心想他可能把我想得比灰姑娘还要惨了,笑笑道,“我知道的。”

两人闲扯一会,故意又晾了门外人几分钟。

冯清清施施然拉开门,结果一擡眸,便对上陆谨阳虎视眈眈的视线,她到退一步,双手叉腰,没好气道:“站门边方便偷听吗?要不要把耳朵贴门上。”

“如果你不关门,我想更方便。”

毫不避讳地间接承认偷听了?冯清清鄙夷看他一眼,走到一旁角落,“好了,你要说什幺就说吧。”

陆谨阳的目光从三步外的冯清清身上扫过,又落回屋内的顾让身上。他深吸一口气,一贯的从容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强压着情绪,下巴朝化妆间一扬,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解与克制:“难道我们不能进房间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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