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独立生活,从确保衣食住行开始。
得到徐停云的同意后,陆泉出了医院忙碌起来。按照导航,她徒步找到附近的便利店、自助洗衣房、地铁站。接着乘坐地铁去往最近的优衣库,选了两套基础款的休闲服内衣裤,一双凉鞋,外加一条薄毯。沿途看到家十元店,又进去买了洗漱用具等日用品。
陆泉坐车坐惯了,早就忘了记路的习惯。一下午,她无数次迷失在繁华的路口,困惑于方向。好在,城市始终是包容而有耐心的,到处有地铁口,错过一班,还有下一班。走错了,就用导航再找另外一条路,最后总能到达。
她长久浸泡在不变的热闹里,脚步由疾到缓,被全世界遗忘了一样不知道尽头。心中的焦虑、庆幸、担忧、亢奋牢牢锁在她平静的表情下,在大脑里独自沸腾。以至于一些久远的记忆也跟着翻涌,如同洗衣机里的碎纸屑,等发现的时候,粘的到处都是。
她努力不去看。
行人信号灯跳成绿色,从一排排“严阵以待”的汽车前大跨步走过去,陆泉想起了萧戚。萧戚是个大梦想家,对于未来梦想的话题总是谈不腻。物质对她来说早就不稀奇,她想要的是被铭记,在音乐历史上永垂不朽。每次问到她自己,因为林……反正,总是含含糊糊的。
也许,她只是想成为一个容易快乐的、简单的人,或者,一只城市里的鸽子。坐在面包店外吃着汉堡,看着三两只鸽子在脚边踢踢踏踏探头探脑,她不禁这样想到。
行人川流不息地经过,时间一点点浪费,自由的感觉一点点沉淀。渐渐形成了一层壳,将心中那些矛盾复杂的情绪包裹起来,结成一颗玻璃弹珠,能让她捏在手里细究,不再无措。
简单地吃完晚餐,她仔细复盘了下需要买的东西,确认没有遗漏后便去到医院附近的自助洗衣房。等新衣服和毯子都洗烘完毕,天色已经变成陌生的青黑。
终于回到病房,护工刚帮徐停云做好清洁,和她点点头就出去了。
徐停云看上去还洗过头,偏长的黑发泛着热气,蓬松地捧起尖瘦秀美的脸蛋,歪在枕头上瞧她的模样,意外有几分傻里傻气。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他半是认真半是委屈地抱怨。
“是好险,差点一路坐到郊区去。”陆泉提着大包小包走近,背包也鼓鼓囊囊的。她从侧袋翻了翻,“给。”
徐停云好奇地接过她递来的东西——一包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后面还粘了袋赠品,里面有一叠五彩折纸——哼、骗小孩的东西。
陆泉准备把袋子放上床头柜,见徐停云期待地张开双手,索性都放到他怀里。徐停云抱住袋子定定看她一眼,随即快乐地翻弄起来,寻宝一样。
上午出去之前,陆泉打开隔间确认过。听邵姐姐说有隔间的时候,她以为是能住人的那种。结果完全不能,只是个狭窄的储物间。里面堆着备用的床单枕头、卫生纸等等,唯一的折叠床则可怜巴巴地被塞在角落。
陆泉把它拖出来,考虑到自己和护工的进出,决定将它安置到病床的左边,隔开一人宽的距离。擦擦干净后,放上枕头,拿出薄毯,折叠一下,半垫半盖地铺上去——嗯,完美!
她满意地叉腰欣赏了会儿,在徐停云奇异而认真的注视中抓过袋子去洗漱。
等忙完一切躺到床上,伸直饱胀的小腿,陆泉历经辛苦斗争值得纪念的一天,终于尘埃落定了。
啊、还有一件事,她侧过身,床架跟着咯吱作响,“徐停云,我之前借给你的手机能还给我吗?”
她拿回手机,将萧戚、尹玺、温沉惠、李宿夕的电话号码存进去。她用了一天男仆王蕴的手机,研究后发现这是只工作用机,除了手机自带的,就只有工作专用的聊天软件,连屏保都是初始设定版。看来,只要找个时间寄回铁玫瑰就行。
——不知道王助理现在怎幺样了,如果还有机会对两人表达感谢和抱歉就好了。
“陆泉,你还好吗。”
“嗯?”她擡起头。徐停云不知何时也躺了下来,侧身曲起手臂搭在床沿,把脸枕在上面看她。即便两人之间隔了段距离,可一躺下来,在感觉上却意外很近。
陆泉别开眼睛,只解释说:“还好啊。我睡过更差的。非常旧的铁床上铺,中间已经被睡凹陷了,一翻身就响个不停。”为了不吵到另一个人,整夜都不敢乱动。这也是记忆的其中一片碎屑,说完陆泉都惊讶自己还记得。
她今天久违地在便利店吃三明治,本以为会吃不惯,实际上,就像是专属于平民的疫苗,小时候常吃什幺,哪怕以后吃过再多的山珍海味,一旦被激活,她的舌头、她的胃还记得清清楚楚。
“……你为什幺要离家出走?”
男孩的声音近得像在她脑子里问,“我算是、重组家庭,然后被唯一的亲人扔在别人家不闻不问。我一直等,等她来接我,后来放弃了。”
陆泉不想再聊这些,反问道:“你呢,剥夺父母抚养权的程序如果开始就不能反悔,你真的想好了吗?”
徐停云静静垂下眼,睫毛的阴影戳出眼窝,阴郁横生。好一会儿,他才堪堪压住躁动的呼吸,低声开口:“我之前跟她说过,我想把筷子插进徐贤的太阳穴。结果、”他急促地冷笑一声,“她转头就告诉了他。”
“真是伟大的爱情。”
陆泉顿觉问错了话,利落开口打断他的情绪:“你做不到的。”
徐停云皱眉,嶙峋的冷意乍现。
她撑起身,对着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里是头骨,正常人的力气都做不到,更何况你。”她想了想,煞有其事道:“穿过耳朵倒可以。你真是气得失去了理智啊,徐停云。”
“……”
徐停云缓慢地缩紧身体,再次把脸深深藏进手臂,露出两只眼睛盯她——真的很像一只胆小的恶兔子。
陆泉实在忍不住笑了,伸手搓了搓他干爽柔软的黑发,下床走过去,“早点睡吧,我关灯啦。”
坏就坏在她关得太三心二意,啪的一声眼前罩下一整块漆黑,让她顿时失去了方向。这里不是她熟悉的卧室,只得暗恼地摸索转身,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迈出去的腿终于触到床脚,咔哒一声,她正俯身去摸,忽然,一只手握上她的手臂。
“徐停云、”她不防,顺着惯性向后坐到床沿。接着,有人抱住她的腰,向前埋进她怀里。这一系列的动作并不激烈,黑暗中,只听得两道呼吸一上一下,间错交织,淡淡的药味从怀里升上来,越来越浓。
“你走了之后,我就在想你。”男孩的声音带着热气震动她的腹部,“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没办法停止。听到你离家出走后,我好开心,你会怪我吗?”
衣料摩擦发出声响,陆泉能感觉到他擡起了头,只是看不见,“不会。”
“那…我可以、以后也一直陪在你身边吗?”
“不可以。”陆泉依然没有犹豫。
他却笑了,躲在黑夜中的男孩变得异常坦诚乖巧,“……谢谢你,陆泉。还有之前的那些,对不起。”
“我知道。”陆泉不想苛责他,甚至完全理解他。没有人比在家庭中处于弱势的孩子更无助。虽说帮他脱离了窒息的环境,却也让他从此孤身一人,将来变成了未知数。而现在的她,似乎也需要从这短暂的依赖中获得力量——避免孤立,是她学到的最重要的生存之道。
不知不觉,她又摸进他蓬松细软的头发里,一点点摩挲着交换温度。
“好痒。”徐停云忍不住轻笑出声,温暖的鼻息撞上她的手指,“你在摸什幺,是不是那三颗痣?”
他一说,陆泉才隐约想起来。他脖子上有三颗小痣,巧妙地构成一个三角形,好像是在左耳下面。她下意识用手指寻找。
徐停云痒得躲来躲去,终于捏住她的指尖,带她按到自己脖子上的某处,“在这里,中间的一颗有些凸起。摸到了吗?”
陆泉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窗外的微光让他的脸孔变得朦胧可见。他斜枕在她腿上,正毫无保留地仰起下巴,让陆泉的手掌几乎是松松地握在他脖子上,和他柔顺乖巧的语气不同,他的眼神却在细微变化的阴影中凝出让人毛骨悚然的专注。
感受着皮肤下埋伏的脉动,陆泉后知后觉地心跳加快,抽回手盖住他的眼睛。徐停云没有一丝反抗,睫毛双双擦过她的掌心。
“陆泉,我会对你有用的。”他缓慢地低低开口。
“我要睡了。晚安,徐停云。”陆泉起身躺回她临时的小床上,闭上双眼。明天还有重头戏在等着她,她需要养好精神。
在很长一段寂静之后,男孩的声音才柔柔响起:“晚安,陆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