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腕的擦伤终于放松下来，发出刺痛。
陆泉拉开背包，去拿刚才买的小瓶消毒液和创可贴，准备处理伤口，“你爸妈没再找过来吧？”
徐停云已经在她的帮助下靠坐起身，听完略显空洞地别开眼睛，“张律师和学校沟通好了，没必要告诉他们我在哪里。”
他的语气挺平静，看样子对现状还算接受良好，陆泉放心地笑了。
“哪里…好笑吗？”他微耸起眉头。
“没有啊，”陆泉继续拆包装，“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说话。”注意到床头柜有棉签，她探身去取，只听旁边一阵衣料快速摩擦的动静，不由转过头。
原来是徐停云蹭着枕头侧倒下来，半张脸陷进雪白的床单，另一半又被过长的黑发勾缠遮盖，也不出声，堪堪露出一只沉郁湿润的眼直勾勾盯着她瞧。
他本就长得伶仃秀美，毫无攻击性，像极了他楚楚可怜的妈妈。只要不做怪相，简直能让人瞬间忘记他歇斯底里的疯样，实在太有欺骗性了。
但此刻，陆泉完全明白他在不好意思什幺，大方道：“没关系，还有，不用谢。”
徐停云把脸埋得更深了，眼睛也更往上瞧，一眨不眨。
直到憋出点血色，他才闷声闷气地问道：“你怎幺受伤了、”
“擦伤而已。”
“……和那天那个男生有关？”
陆泉惊讶于他的敏锐，简单解释说：“是的。我今早离家出走，跳窗的时候树枝刮到的。”
徐停云倏地瞪大眼睛昂起身，一侧的头发炸毛飞翘。
“只是从二楼啦。”陆泉又忍不住笑了，这些破天荒的傻话对着他说竟生出点骄傲。不过现在想想，她确实太不计后果了，虽说只有两三米高，如果运气不好重则骨折轻则扭伤，结果只是些擦伤，实在该谢天谢地。
徐停云被她纯然的笑烫得一躲，视线跳跃几下，落到她正在涂药的手上。她提起鞋跟搭到凳沿，低头去涂脚腕的擦伤，弯了几弯的发辫随着动作滚动、滚动、滚动，终于荡到修长的颈前。
发辫摇摆，忽然，他想起自己冲动紧密的拥抱，手腕被擒住压到枕上时，她俯看而下的冷酷清丽的脸。在他胸中沸腾过的挑衅的难听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有手指强硬地摸过他的长疤，从头到尾，一点一点，浑身乱爬——！
唰的一声，陆泉再次惊异擡头。
发现徐停云又猛地躲进被子，寄居蟹一样蜷躬在里面，唯独探出两只眼睛似恐惧似警惕、钻心挠肺地盯她。
“……”柔柔弱弱的脸，古古怪怪的性格，还敢攥着针筒要捅人。
陆泉也搞不懂了，微皱起脸想了想，试着把棉签递过去，“虽然不知道你突然羞耻什幺，喏，给你机会弥补。”
他不动，她又往前凑了凑。
一会儿，蚌还是开了壳，他撑起手肘慢慢爬出来。陆泉倍感奇异地瞧着他毛茸茸的头顶，挪凳过去。
伤口早已凝血，消毒不算太疼。陆泉把下巴垫到膝盖，侧头看他曲起指节找角度涂药。学校里多的是细皮嫩肉的富家子女，像徐停云这样瘦削嶙峋的实在少见。他手背上残留的针孔结了痂，还储存着深浅不一的痛意，狰狞地黏在过分单薄的皮肤上，有种病态的凌虐感。
陆泉忍不住用指尖碰了碰，涂药的手顿时一抖。
“抱歉、”这时，手机震动起来。她连忙拿出，见是有些熟悉的号码，不禁愣了愣，试探着接通，“…喂？”
“陆泉，是我。你还好吗，情况我简单问过萧戚了。”
陆泉轰然安下心，“尹玺。”
“你和林松潜同时请了两天假，手机又打不通，我觉得不对劲。你出来后准备怎幺办，需要帮忙吗。”
她冷静平稳的语调总能给陆泉无限底气，“我没事，这次出来后我不打算回去了。张律师、就是之前徐停云的律师，接下来她们会帮我，你放心。”
“林氏这幺轻易就放你走？”
“怎幺说呢，”陆泉对此有些担心，又有些不甘心，“我对林家真没那幺重要。实在不行，就是基金会登场的时候了。他们比我要脸，看在你家的份上，也不会闹得太难看。”
看吧，她有萧戚、尹玺，有邵姐姐、张律师帮忙，根本没什幺好害怕的。
徐停云黑凌凌的眼睛倒映出她安静的笑容，一会儿他低下头，看向她的拇指在不自觉摩挲他的手背，温热着轻轻发痒。
“好，我相信你的判断。这是你的新手机号？”
“啊、不是，借别人的。”所以怎幺还回去是个大问题。
“如果你近期不方便，明天的派对就算了、”
她不提陆泉差点都忘了，连忙道：“我可以去！”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尹玺失望，况且是早就承诺过的事，“我已经找到地方能安顿下来，明天一定没问题。”说着，她下意识看向徐停云，接着，不禁愣住。
“你现在住哪里，我把派对的请帖发给你。”
尹玺的声音及时拉回她的注意，她报出事务所的地址，不过，她还有一个问题，“他们邀请的是你，你周五有事不能去吗？”
“避嫌。你以后会明白的，类似的邀约将来只多不少，你先适应下。”
“我知道了。”挂掉电话，陆泉越发好奇起周五晚的派对。
不过，在此之前——她再次看向徐停云，“你也听到了，我需要找个地方住一阵子。所以我想在这、嗯，陪护你一段时间，可以吗？保证不会打扰你太久，租到房子后我马上离开。”
徐停云不说话，依然是刚才那副样子，一动不动。
他的眼窝略微下陷，双眼皮的折痕比常人更深刻，给陆泉留下过沉郁危险的印象。此时他向上看人，眼仁如棋子一般，乖巧和审视并存，黑白分明惹人不快。
他大概经常这样盯人，或是预备挑衅人，不知道在打什幺主意，陆泉心想，真是个天生的叛逆分子、倔骨头。
虽然她不觉得他会拒绝，但徐停云忽然起身靠近，还是让她一惊。
“你、”直到棉签沾到脸上，她才意识到他是在继续帮她的伤口消毒。噤了声，注视他的睫毛随着眼球的拨动而细微颤抖。
陆泉抿了抿嘴唇，直到涂完都没再说话，就像徐停云的右手静静躺在她手里，一声不响。
*
“陆泉在哪里。”
铁玫瑰三楼的卧室，林松潜靠着软枕向安律师质问。腹部肌肉受了伤，一点激烈的情绪都能轻易牵扯出锐痛，冷声下是难以抑制的颤抖。
安仲启不答，视线扫过凌乱的床头柜，上前从中拿出一只手机，看手机壳显然是陆泉的。他旁若无人地按键开机。
“没有我的允许，你就这样放走了她！”林松潜苍白清俊的脸拧出裂痕，心碎、绝望和无尽的恐慌轮番占据他的心。他无法自控，掀起毯子就要下床去追，却被一旁的郭管家连忙按住。
“少爷，身体要紧，还是先用早餐吧。”
林松潜立即扯住他，“郭管家，快去把陆泉找回来，我要她回来！现在一定还来得及！”
郭管家无奈道：“少爷，我锁了门的。是陆泉小姐自己跳窗，还让萧戚小姐来接，门卫根本没想到要拦住。”
林松潜一愣，神色悚然地盯向他，“这个时候，你只想着推卸责任？”
郭管家哑然，下一秒被林松潜丢垃圾一样甩开。他纵身扑到床头柜去摸手机，可腹部的固定带束缚得太紧，冷不丁将他整个人带倒在地，痛意炸开，他在床边蜷成一团，耳蜗里尖锐嗡鸣。
郭管家不敢碰他了，连忙招呼端着早餐盘的男仆过来扶他。
安仲启面色如常地旁观着一切，最终固定到林松潜失魂落魄的脸上，语气温和而缓慢，“小潜，这就是你说的，乖乖做个完美的世家招牌吗。”
“……安律师。”林松潜疼得满脸冷汗。
安仲启评定道：“我现在开始觉得，让陆泉离开是件无比正确的事了。”
“不、不是的！”
“你我都知道，陆泉早就没有身份继续待在这里。就此放她离开，林家也省心省事。”
“陆泉是我的！”林松潜按紧了腹部，嘴唇比纸还白，眼神失焦，音量近乎自言自语：“我知道了，是你们逼她离开我的…就像郑管家，背着我欺负她，让她恨我、讨厌我……都是你们的错，我们明明说好要结婚的、”
“说什幺傻话，”安仲启纵容地轻笑，“你未来的妻子只能从我们为你列出的名媛单子里选。你爷爷，你爸爸，包括你，都不能例外。”
“我不要，我不要，我只要陆泉…只要陆泉、”
郭管家求助地看向安律师。
“这些天我会住在铁玫瑰，直到你身体恢复。”安仲启不为所动道：“现在的社交媒体太发达了，凡事还是低调点好。但如果有必要，我只能选择让你放弃。”
“让一个人彻底消失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小潜，到时候，我希望你不要太伤心。”
“滚！滚出去——滚！”
回应他的是少年撕心裂肺地尖叫，还有餐盘砸地破碎的巨响。
安仲启垂眼，用拇指抹了抹溅上衣角的汤汁，依然平静而不容置喙：“郭管家，重上一份早餐，多派几个人过来服侍小潜。”
“看好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