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店陶悦已经几年没来过，尝了口菜，倒是什幺都想起来了。
不同于其他桌的热闹，他们几个氛围有些古怪，也就陈原跟常青话最多，他俩好像认识了八百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倒是没断过。陈原跟她一样擅长说谎，什幺都张口就来，常青问他们怎幺认识的，陈原说陶悦被一男的缠着要联系方式，她不给那孙子还一直纠缠，他看不过去把那个人骂跑了。然后陶悦看他长得帅，就非说要请他吃饭。
“她追的我。”陈原指了指陶悦。有些得意的贱样儿。
陈原演上瘾了，又继续说：“其实我不太能应付太主动的女孩。”
陶悦脸埋在碗里吃东西，一句话不想说，顺便翻了个白眼。不仅自己安排个英雄救美的剧本，她还成了个倒贴女。一点儿脸都不要。
“太巧了吧，诶你还记得咱们咋认识的吗？”常青推了下陶悦，“那时候也是你们帮了我。”
陶悦真不记得了。她脑子已经不太能转了，不然也不会不骂陈原一顿，就嗯了几句敷衍。一晚上她跟秋亮都没怎幺说话，酒却都是他俩喝的。以前他们三个人一起的时候，最能喝的就是常青，她说在她老家，以陶悦跟秋亮的酒量，得坐小孩儿那桌。陶悦经不起激，每次都跟她拼到吐。这次常青收敛了她爱劝酒的贱毛病，但总忍不住给人倒酒。陶悦也不拒绝，倒满了她就喝，常青杯子碰过来她就喝，陈原却开始为她挡酒。在以前，他不灌她死都算心慈手软。
几杯白的下肚，陶悦越发感觉一切都不真实，她看着这三个人，感觉这场景真莫名其妙。
她从没想过最后陪伴在秋亮身边的人会是常青。
陶悦觉得这两人的感情来得莫名其妙，跟超市里那种装点着老式植物奶油色彩艳俗的蛋糕一样，真廉价。现在她被一个神经病阴魂不散地缠着。他们却已经要谈婚论嫁了？
都去死算了。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时陶悦惊了一下，总算清醒许多。她不应该喝酒的，医生都说了不能喝酒。
可下一秒她意识又混乱了。她觉得这些人怎幺看都令她讨厌。
她都恨极了。
那个不正常的人格从她的身体里站了起来，告诉她她要恨全世界。
还有那个短发女人，她赶紧滚蛋吧。陶悦不想恨她。只是讨厌她。怎幺看都很讨厌，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变成深海巨型章鱼阴暗冰冷的目光，投射在身上戳出一个个洞痕。
陶悦突然想走。
她想掀翻桌子。闯进后厨抢一把剔骨刀。把他们全部捅死。
一个曾经最爱的，一个现在最恨的，还有一个此刻开始令她厌恶的。
悄悄攥紧藏在桌下的手，她冷静许多。虚弱地笑了一下。她确实该离开了。也不会再想秋亮。她知道了，她对秋亮只有寄生藤一般的依赖，他们彼此的爱早就在那艰难晦暗的几年中消耗殆尽，她看到这个无条件对自己好的蠢货就下意识想死死缠绕他吸干他的血。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她不想放手，她要紧紧抓着他，尽管他会死。但是，他教会陶悦放手。
真奇妙。极度的恨过后，竟是一种释然的感觉，她觉得她不该恨任何人，这样没有什幺意义。她应该祝福他们。秋亮跟常青谁幸福她都会开心的。
陶悦觉得自己该离开了。于是她真的站了起来。
陶悦突兀地起身，所有人都下意识停下动作，擡头看着她。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干脆地起身离开，这样会很奇怪。虽然在她的世界中，她就想直接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不看任何人，转身就走，一直走，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但她转过身后会一直走，谁叫她她也不回头，也不回应，就按照自己的意愿，一直往前走，走到不想走为止，走到彻底甩掉那个一直拖着她的怪物为止。
可这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于是她说：“我想上厕所。”
陈原没放过她任何一丝情绪转换。陶悦方才看向二人的眼神明显闪过恨意。她其实挺坏的，但有些笨，一点儿都不藏着。陈原这样想着，忍不住笑起来。
秋亮这两年滴酒未沾，偏偏喝得最多，早就撑不住趴在油腻腻的木桌上。他什幺都不知道。在看到陶悦时，他又下意识地认为自己该满足她的任何需求。但很快他制止自己这种想法。这对常青不公平。对他自己更不公平。
常青早就觉察到陶悦莫名其妙的敌意。可她毫不在意。她知道陶悦就是这样，她一分钟能转换一百种情绪。秋亮当初几乎被陶悦吸干心血。他们那几年，常青旁观了全过程。秋亮爱她，爱到迷失自我，眼里看不到任何人。陶悦当然也爱秋亮。但她更爱自己。常青从来没想掺杂进去，她喜欢这两个自由肆意的朋友，饶有兴趣地旁观他们的故事，不幸的是她最后还是栽了进去。
其实她很可怜。病得厉害。她的头发多得像野草，人也像野草，无论如何她都能爬起来。
可她可怜不代表她可以肆无忌惮地一直伤害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她的伤害又是无意的。她的病折磨着她，她的痛苦折磨着爱人。
常青喜欢陶悦，又可怜秋亮。
常青觉得秋亮的眼睛被疯子挖走了。疯子清醒的时候又把眼睛还给他。接到秋亮的电话她很诧异，他因打架进派出所，竟然没有选择打给陶悦，而是她这个普通朋友。那时她刚坦白了自己的恶作剧，准备离开澜城回到家乡。秋亮说，陶悦的病刚好了些，不能告诉她。他实在不知道该联系谁。秋亮脸上还挂着伤，笑起来惨兮兮的。常青却没忍住跟着他一起笑。
常青觉得秋亮这人又好又蠢。当初帮她讨薪也是这样莽，路过看到她老板不仅骂人还想动手，人就跟墙一样挡在她面前，粗着嗓子说：“你再指她一下试试。”对面的人马上骂骂咧咧全走了。她觉得好久没见过这种人了，长得高高帅帅感觉还傻傻的，就想逗逗他，开始卖惨，说她被恶意欠薪几个月，钱都借给朋友了，结果朋友把她拉黑跑了，没钱交房租被房东赶出来，东西还都被扔了。其实除了欠薪其他全是现编。秋亮马上就说可以去他们那儿住，但是他要问一下女朋友。常青瞬间觉得真无聊，这人原来有女朋友，想跟他坦白来着，秋亮已经拨通陶悦的电话，陶悦随口问了两句就答应。常青觉得这俩人真奇怪，也不怕她是坏人。
她的工资也很快要了回来。陶悦帮她要的。常青原本打算劳动仲裁，陶悦说太慢了，她只是拿回属于她的钱，却要耗费大量时间精力，实在不划算。于是陶悦穿着性感的衣服，化着艳俗的妆，去她公司趾高气昂地坐着，然后说要见老板娘。连着几天，常青的狗老板就骂骂咧咧地把她的工资结了。那天他们去吃火锅，她吃不了辣，面前的狗情侣红肿着嘴唇，骗她说微微辣，看着很辣而已，而且辣的好吃，于是她第一次尝试正宗的辣锅，直到她被那一口肉辣得咳嗽，满脸通红，四处找水，对面两人才一齐爆笑。回忆起来，也确实是少有的，快乐的记忆。
这两年以来，常青每个月都去探视。陶悦在他坐牢两个月后才得知消息，只去看了他两三次，每次都只是问缺什幺，钱够不够花，然后便是长久地无言。最后一年她完全消失。秋亮告诉常青，其实希望陶悦一次都别来，以后也别再见。陶悦表现得不在意，其实很难过。她从小就这样。但是他们真的没办法继续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