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抱琴来到华人聚集的街巷时是分外羞赧的。
可你没有其它选择。
小爹的病已经不能再拖着了。
他带你逃过了战乱,你不能忘恩负义。
你穿着陈旧古朴的裙子,和这里的繁华格格不入。
这里也能见到多一些男子,因为所谓的男性解放运动。
不过这些都与你无关。
你支了个小小的摊位,在摊位面前放了一口小碗,小碗有些破损,是先前那群地头蛇来找你麻烦的时候磕破的。
后来你叫了保护费才勉强同意你继续这个营生。
仿若清泉击石的琴声缓缓在热闹繁华的街市响起。
着一袭青衣的东方女子素手拨弦,仿若白玉般的手指在琴弦上悠悠起舞,令人不由得想起了所谓雅韵。
“当真美极。”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坐在窗台旁垂眸打量着你,眼睛的余光则落在了对面那个穿着深色制服的少年,他的年岁不大,可凭着家族的势力和一股狠劲儿应是在各国之间的摩擦之中大口吃肉,“可惜是个女子,我还是喜欢温柔小意的东方男人,凯瑟亚你说是幺?”
被叫做凯瑟亚的少年彼时顺着女人的声音从窗头向下看,他的父亲有些东方人的血统,他生了一头黑色短发,眼睛微微上挑,瞧着既精明又漂亮,纵然留着的是短发,他也还是绑在了脑后,光洁如玉的额头露出,向下就是高而挺的鼻梁以及殷红的唇。
他的唇天生微微上翘,唇角有一颗黑色小痣,他伸手捻了一块点心含入口中,缓慢咀嚼着:“来自东方的瓷娃娃,都怪好看的。”
只可惜,瓷器易碎。
铮铮的声音传来,随即是刺耳的刮挠声,你的琴被摔成了两截。
“离开这里——”
傲慢的异国人摔了你的琴,那女人生的高大,将你衬得愈发瘦弱。
你还不能完全听懂他们说的话,只隐约感觉到了驱逐之意。
你不想惹事,悄无声息地把琴抱走就离开了。
当凯瑟亚再次将眸光从窗台掠过的时候,他只能看见那东方女子消失在街市角落的一片青色裙角。
“她走了,真是无能的东方人,难怪被称作病女。”欧拉的眼神之中都是溢出的傲慢,她刚才的侃侃而谈也不过是为了看你后续的笑话。
这边的你穿过了繁华的街市回到了那个破败的暂居地。
你是家中并不受重视的庶女,家族举家逃亡的时候,你被抛弃了。
是这个刚入门的小爹没有放弃你带你逃来了安全的地方。
你刚刚进家门,便听见了剧烈的咳嗽声。
你连忙把开来的西药拿出来一颗冲进了房间。
房间的光线昏暗,但是室内被你收拾得很整洁。
“你去哪里了?”有些哀怨的声音传来,接下来是一双将你手腕紧紧拽住的手。
你一下子就被拉入了他的怀中。
“你是不是要抛弃我?”
他名义上是你的小爹,其实年岁只比你大了一岁,你母亲纳他进门的时候就暴毙而亡,再加上他似乎是一个家族公子带回来的拖油瓶,虽然生的漂亮,但是有着异国人的血统,所以连带着他也不受宠。
你那时时常呆在后院被忽视,发现他好像也糟了家族的轻视没东西吃,就眼巴巴地爬墙给他喂吃的,把他当知心朋友闲聊。
后来你发现对方竟然是你名义上的小爹,所以就和他保持了距离。
在你快要谈婚论嫁的时候,你们所处的西城便沦陷了,家族的主君带着所有嫡系女子逃亡,你们成为了被抛弃的存在。
当你躲在后院的枯井里瑟瑟发抖的时候,你小爹悯知便出现了,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张船票,应是带着你来到了并未受战火侵扰的异国。
他在路途上很照顾你,你不会异国语言,身体孱弱,性子也内向胆小,在家族之中就是备受摆布的存在,结果一来到这里,安排好了一切之后就病倒了。
你也因为担心他的身体,努力克服自己内向的个性,瞒着他找了个卖艺的活计做。
“我我没有……我就是出去瞧瞧能有什幺吃食能让你补补身子。”你觉得你的小爹这段时日的性子似乎变得有些极端了,尤其是那次看到隔壁卖花少年给你送了一支玫瑰之后,他就发了一通脾气。
你不得不半跪在床前,握住少年人因为生病过分苍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说道:“阿离不会抛弃父君的。”
他伸手抱住了你,苍白瘦削的下颌搭在了你的肩上,你看不到他眼里的痴迷和癫狂,指骨将你的发丝紧紧攥住,压抑着自己过分明显的喘息声:“好……好……果真是个乖孩子。”
可这一次,你们又闹矛盾了。
因为你背着他悄悄出门。
你原本就因为自己心爱的古琴被摔断而难过,现下被这般质疑,不由得红了眼眶,你天生便有心弱不足之症,稍微焦急些便会头晕目眩。
你强忍着恼怒,哽咽地说道:“若是父君这幺想,阿离也没有办法。”
你第一次恼了他。
可你仍然没有多说什幺,只默默地把要端到他的面前,耐下心来哄他。
他待你有恩,更何况,他那时将所有家当都寄放在你这里,如今却因为窃贼……
你并不想让他担忧这些事情,只想自己快些找到活计,早日将那被盗走的银钱填补。
在你把要缓缓喂入他的口中时,室内燃着的烛台忽而噼里啪啦作响,过亮的光芒照亮了悯知的半张面容。
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下子咬住了你的指尖。
尖利的犬齿像是咬住脆嫩的青葱般就不愿意松嘴了。
你看着他偏执的模样,连日来的惊慌终于把你压得精神崩溃,直接丢了小碗往外逃去。
当你冷静下来之后,你想到被你抛弃在原地的悯知,心中再次动摇。
你几近入夜的时候才回了家。
悯知摔在了地上,碎瓷片割破了他的手心。
血蔓延了一地。
愧疚感在你的心中瞬息滋生。
你连忙上前将他扶回床榻,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口中一直在道歉。
“无碍,是我唐突了。”他似乎一下子把你和他的距离拉得很远很远。
一时之间,你也有些手足无措。
你当然不知道,在你离开之后,悯知挣扎着从床榻上下来,狼狈地摔在了地上,他盯着你逃离的背影,表情变得阴暗扭曲。
“阿离会回来的……”
“阿离只能是我的……”
他抓起了碎瓷片,在手心和手腕都用力划出了伤口。
血顺着手指滴落到地面,晕染成一朵朵血花。
他知道你会回来,也知道如何能激起你的悔意。
“我的乖阿离,会回来的。”他用手上的指尖触及自己的面颊,血腥味在他周身萦绕之时,他方才开心地笑了。
果不其然,你还是回来了。
接下来几天,你都没有出门,只耐心地为他治伤。
可生的肥胖的房东再次出现索要房租时,你又被提醒了。
是啊,你们需要钱。
你不敢让悯知一个病人来烦忧这件事情,便让房东帮你介绍个工作。
你来到了都是异国人的聚集地,成为了一个刷碗的黑工。
悯知因着生病,白日几乎都在沉睡,你也有了机会出去做活赚钱。
你并不想让一个病人来操心生活。
那是一家规模不小的酒店,连后厨都大到让你难以想象。
其中也有一些像你一样从家乡逃亡而来的同乡来打工。
只不过你在这里确实格格不入。
“我瞧见过你,在那街上弹琴,瞧着又漂亮又舒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怎幺还沦落到和我们一块了?”
许多人都是不吝惜将人踩在脚下的那股恶意的。
尤其是当他们发现可以同样将一些高高在上的人和事拉入泥潭的时候。
你并不打算理会他们,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可这世上,并不是你想要忍气吞声就可以安稳度日的。
当你被他们故意诱导去了错误的包间上菜的时候,你心中害怕的同时一直隐忍的怒气也在爆发的边缘。
“我是被误导来这里的。”
你用自己并不算流畅的话轻声为自己辩解,你一直低着头,只看见了对方隐匿在桌案之下的鞋尖。
他捏住了你的下颌,迫使你擡眸和他对视。
“你已经惹恼了我们。”他如是说道。
你跪伏在地上,强忍着害怕,继续说道:“如果……如果要消气……找到真凶消气岂不是更好?”
你的话术拙劣极了,却难得逗笑了凯瑟亚。
“我姑且原谅你了。”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你才彻底松了口气。
当你出门的时候,你就看到那几个一起作弄你的家伙被赶出了饭店。
你在心中觉得庆幸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方才那人是个不好惹的存在。
在你下楼的时候,发现他仍然站在楼梯口不曾离开,你擡眸和他对视一眼,那双橄榄绿的眼眸流露出令人难以言喻的精明感。
你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裙,因为这件事情,你也得了半天假提前归家。
你把房租交给房东之后,就赶回去看了悯知。
他尚未睡醒,你安静地坐在床边思考着将来该如何。
从前,你想着考个功名,就算只是普通的童生也好,到时候找个差不多的夫郎,也可以勉强过活。
后来,便是开始打仗,到现在流落异乡,不得归处。
你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你不知道。
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毕竟你想先把悯知的病治好。
那一日,悯知没有到点苏醒,你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惊觉滚烫。
你心下焦急,翻出了所有家当想去医院找医生。
当你在雨夜奔跑的时候,你差点撞到了一辆黑车。
车门被打开,你的眼睛已经被雨水弄得睁不开了,你都看不清眼前人到底是谁。
直到你听见了他的声音,你才想起了对方的身份。
是那个神秘的男商。
西方人似乎都生的高大,他缓步走到你的面前时,你才惊觉压迫感。
是啊,那时他一直坐着,站在楼梯口时也只是远远望了一眼。
黑色的伞遮挡了雨水,却也把你拢入了他的范围。
你嗅到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身后是一些人的哀嚎声,血水被雨水渐渐冲刷干净。
明明该是个温柔乖顺的男人,可偏偏这看似温润的男人身上长满了反骨。
“让这脆弱的小瓷器看到了恐怖的场面呢。”少年用着略显生硬的东方话在你面前漫不经心地说着,“不过,我对你的印象不错,虽然脆弱却极富美感。”
他伸手触及你站着水珠的苍白面颊。
少年的人食指带着一只玉戒,温润的触感在你面颊缓缓擦过。
“我很喜欢你,脆弱的东方娃娃。”他轻声在你耳边说道,“我知道你面临的困境,而这小小困境,在我眼中不过是在此刻迈过这个小水洼。”
你低下头,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衣袖,你身上陈旧的青衫早就被打湿了,泥点子落在上面,看着无比狼狈。
你感觉时间似乎过去了好久,终于你颤抖着开口,问道:“您需要我做什幺呢?”
那一天,你没有得到你想知道的答案。
你被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