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幺看，懒丫头，摘菜去。”
你娘在你探头的时候，啪唧给你系着红绳的包包头上来了一脑瓜嘣儿。
“娘，窝瞧见小仙人了。”
六岁的小妮子刚换牙，说话都还漏风，细嫩的手指指着不远处的一辆黑红色马车上下来的人一脸惊艳好奇。
你看到的确实是你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的美人，穿着你没见过的好看衣服，白皙的肤色和面朝黄土的村里人也完全不同，眉眼是低垂的，让人看不清情绪，你最先注意到的是他眉心在这个枯寂荒芜村子之中的一点血红。
“尊好看。”
你想起了在庙会上会站在台子上给你们发瓜果的仙人娘娘和童子们。
“阿娘，窝要去拜拜！”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最快，你娘还没把你拉住，你已经像个炮仗一样弹射起步。
穿着粗布麻衣的女人已经在手中整理着萝卜和番薯，指尖沾染着泥泞，她拦不住你，只能无奈摇头，她想着等你碰了钉子知道疼了就消停安分了。
没过一会儿你就兴奋地跑了回来，手里还捏着一袋看不清楚是什幺东西的油纸包。
“娘，娘，真的是仙人娘娘和小童子。”
你展示着手里刚得的蜜枣和麦芽糖，糖渍的味道你就只有过大年的时候才能尝到。
现在的你像只小麻雀一样在院子里乱窜。
女人有些惊讶，瞥了一眼在巷子深处的新邻居，对方在村子里住的是最体面的青砖房，想来是一户有钱的主，随便出手就是一袋子昂贵的蜜饯点心，她思索了一会儿，挑了一个大萝卜让你送过去谢谢人家。
你大概还因为能去对方家而开心，抱着半个你那幺大的萝卜转着圈圈，可女人似乎依旧觉得不够，又翻着了几个巴掌大的小番薯，用麻线串起来系在你的颈项，嘱咐你告诉他们这个很甜，希望贵人们喜欢。
“哇，阿娘你这个都舍不得给我吃。”小妮子一下子瘪起了嘴，不过等自己的母亲捏着自己的面颊提醒你已经有点心和蜜饯后，你还是开心地笑了起来，“我要和阿娘一起吃。”
言罢，你就迈着小短腿，赤足往巷子深处的大房子去了。
彼时天色渐暗，你还特意空出了一只手提着纸皮灯笼，等你站在比你还高的门前时，你难得升起了一些忐忑，你看到的是一个脸色有些凶的嬷嬷，她站在你面前时，你局促地站着，突然说不出话。
“小丫头，你要做什幺？”
她垂眸看你，你这时才艰难地擡手把萝卜递到大人面前。
“阿娘让我来谢谢贵人。”
还没到大人腰高的小妮子举着大萝卜的样子逗笑了严肃的李嬷嬷，屋内传来了女主人的声音：“嬷嬷，是出什幺事情了幺？咳咳咳……”
“无事的，夫人，有个小客人过来送礼。”
“萝卜炖汤热热的，夫人吃了就好了。”
你是天生的热心肝，听到漂亮娘娘咳嗽，早就忍不住心疼了，萝卜汤暖胃，每回你不舒服，你娘都会熬。
女人的浅笑声传来时，李嬷嬷牵起了你的手带你进了堂屋。
“多谢你呀。”她生的极美，只着一袭简单的深蓝襦裙，然后用玉簪挽发，说话细声细语，你光听着就忍不住脸红。
“不客气不客气。”
大萝卜被李嬷嬷拿走了，走时李嬷嬷还感慨你这小妮子力气真不小，一个人就拖着这样的萝卜来送礼了，结果没想到她一转头，你还从脖子上拆了一串小番薯下来，兴冲冲地拖到夫人面前献宝。
“夫人，这个可甜可甜了，也给你和……和……”
你突然不知道该怎幺开口形容午后见到的那个小童子。
“你就叫他凤栖就好。”
你现在缺着牙，八岁的罗凤栖过来时就见到自己的名字被一个脏脏的小丫头反反复复地念不好，自己的母亲倒是难得被这个小妮子逗笑。
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和父亲分开之后，整个人也郁郁寡欢。
今日多了些笑颜，也让罗凤栖松了口气。
“给你，分期。”你牵着一串小番薯来到他的面前，红红的小番薯在烛光下显出了几分美味，可彼时罗凤栖的恶意突然出现，看着你眼巴巴期待的样子，他唇齿轻启，只说了两个字：“不要。”
云氏有些尴尬，自己的儿子这样的个性也不知道是随了谁，他的父亲是个温柔的人，自己也从来温和做人，偏偏自己这个出落得跟个谪仙人一般的孩子，平日里眼底没有半分神佛的慈悲就算了，性子甚至可以说很是恶劣。
所幸你是个粗神经，并没有感受到罗凤栖故意冷落你的恶意，反而继续问他：“那你要什幺？”
“要你管？”罗凤栖的神情依旧冷漠。
云氏连忙打着圆场，把你揽入怀中：“乖孩子，待会儿汤炖好了，你带回去给你娘亲也尝尝可好？”
原本还有一丝丝伤心的你，在听到有汤喝，整个人都开心极了。
李嬷嬷的汤刚刚炖好时，又收到了你的小番薯。
“这个要放在灶台里面闷烤，最香了，而且小小的，夫人吃起来方便。”
你一边指导着李嬷嬷，一边想起了小番薯的滋味，哈喇子一不留神又流在了嘴角。
两个女人都被你逗得笑出声。
云氏喊来了李嬷嬷帮你用瓦罐装汤，然后把你送回去，一旁的罗凤栖也帮她盛了一碗汤，放在了她的跟前侍奉。
“你这孩子，对待女子不能温柔些？从前不知多少女眷被你这张利嘴气哭。”
罗凤栖一脸的无所谓：“今日不就没哭，我瞧着她还挺开心。”
“你这样，若是将来遇到喜欢的姑娘可如何是好？”
“我不会遇到喜欢的姑娘。”
在罗凤栖眼里，除了父母之外的所有人都不会引起他的情绪波动。
他刚刚说完话，李嬷嬷居然带着你折返回来了，她方才扭了脚，现在走不了路了，你把她扶了回来。
“这村中可有大夫？”云氏瞧着嬷嬷的样子，显然颇为担心。
“我认识，我去找！”
“凤栖，你跟着妹妹一起，顺便送妹妹回去。”
罗凤栖就这样端着瓦罐汤陪你往外走去。
你的母亲有些意外你居然还带着这个漂亮小公子回来了。
“见过大婶。”
少年的眉眼冷淡，不过还知晓几分礼节。
听说要找大夫，你娘有些担心路程远，小公子受不住，只准备让你去。
罗凤栖起先并不在意，连你这样的小妮子都能走，他为何不能？
第二日罗凤栖对着自己足底的水泡沉思了许久。
他记得你那时只穿了草鞋，还是被母亲逼着才勉强穿着的，来回一趟跑下来，你一点事情都没有。
那晚大夫给李嬷嬷看了一下，所幸未曾伤到骨头，修养几天就好，你的母亲在李嬷嬷听闻是因为送你才崴脚，坚持要让你过来帮忙做粗活照顾家计。
起初罗凤栖的母亲云氏并不觉得你这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能做什幺，直到看到你跳水砍柴一样不落时，她才颇为惊讶地抱住了你。
你的身体很结实，肌肤时漂亮健康的小麦色，眼睛是圆溜溜的形状，像黑葡萄。
“你怎幺这幺棒。”向来体质柔弱的云氏很喜欢你这个上蹿下跳的小丫头，反而是看着自己娇气的儿子，很是无奈。
罗凤栖不喜阳光，平日里大部分时候都会在云氏给他准备的书房看书，你会在他午后休息的时候去找他玩，在窗台给他放个烤好的蜜薯或者鸟蛋螃蟹之类的。
“多谢。”罗凤栖很冷淡，但是也会慢慢接受你的礼物，他原本以为这样午后的礼物是独属于他的，直到他看到你给家里所有人都分了，甚至还有爬墙来看热闹的小孩子，一个一个探着黑黢黢的小脑门用小石子提醒你该出去和他们一起玩耍了。
“我不去。”你冲着墙头驱赶着你的小伙伴们，“我阿娘说了，要好好照顾他们。”
“哎哟哎哟，你不会要给这个小病秧子当小媳妇儿吧？”有好事的胖墩眯着眼睛指着你，“可你家那幺穷，你还不识字，那幺粗蛮，人家哪里会看上你？”
你气得拿石头把他们都砸了下去。
然后低着头对身后正在看书的罗凤栖说对不起。
“错的是他们，你为何说这些？蠢死了。”
漂亮的人，即便蹙着眉骂你蠢，你也想跟着憨憨地笑。
罗凤栖难得掐住了你的面颊，一脸不悦地说道：“下次见到，你就算是用刀子都可以。”
“我不敢。”你这个时候感觉罗凤栖有些陌生，缩了缩脖子，变成了一只鹌鹑。
“算了，他们欺负你，你就来找我。”
“可你会被他们揍得很惨的，我都能一只手推倒你。”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罗凤栖被你气红了面颊。
嗯，更漂亮了。
“还有，午后来找我，我来教你认字。”
“我不要，我要去玩。”你听到要学习，是不乐意的，你不明白罗凤栖对着歪歪扭扭的蚯蚓字有什幺喜好，能整日看。
“好，那你就永远别来找我。”
罗凤栖在那一刻的眼神是无比冷漠的，你知道他向来说话算话，无奈只能委委屈屈地答应了下来。
云夫人对你认字这件事情倒是非常乐意。
“那你就会更棒了，女孩子一样要读书认字明理。”
“夫人，我很笨的，阿娘都说我一根筋、笨丫头，我就只会干不过脑子的粗活，公子那样的贵人才能读书认字的。”你还是试图让云夫人回心转意，你真的不想读书认字，你只想陪阿娘种菜卖菜，然后和伙伴们摸鱼抓鸟。
云夫人闻言，轻笑一声，再次把你揽入怀中：“我先教你第一个词，有教无类。”
女人耐心地在你的掌心写下你还看不懂的字。
她告诉你，你和罗凤栖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他能学的，你同样能学，而且即便不学，你也不比他差，你能种出最甜的番薯和最水的萝卜，能劈开最粗的柴火，摸到最大的鱼，反观罗凤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是个娇纵小公子。
“我要学。”你的面颊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你第一次知道你不比任何人差。
回家的时候，你告诉阿娘你今日从云夫人那处学的话，你的阿娘看了你许久，然后郑重地告诉你要好好学。
“孩子，这是你的缘分。”
辛苦了大半生的寡妇，很明白这对你的意义。
那日你阿娘去裁了新布，帮你做了新书包和新衣服，又拿出了一袋铜板，第二日牵着你去见了云夫人。
“夫人能给她这样一次机会，是她的运道，小妇人给不了夫人什幺，但礼数还是要有的，她今日给夫人公子磕头递茶，就当行了拜师礼，日后若有过错，老师从严教导就好。”
云夫人很意外你的母亲居然会同意，毕竟读书识字，即便是世家之中，也多说只觉是男子特权。
“这是未来傍身保底的本事。”你的母亲摸着你的头，“我不希望她跟着我卖一辈子的菜，在土里刨食一辈子，她总该有另一条出路。”
那时的你并不懂你母亲的话，也不懂云夫人的同情怜惜，唯一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罗凤栖在教你写字时毫不留情落下的戒尺。
时光流转，一次次戒尺落下，年幼的你在罗凤栖的监督下从三字经开始背，再到后来的四书五经，天蒙蒙亮时，你才想起来你还有作业没做完，而十八岁的罗凤栖已经要从书院回来。
你娘起来时看到你趴在井边趁着晨光，抓耳挠腮地在最后几个时辰赶作业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都说了让你别贪玩，做什幺去城里抄书的买卖，好了呗，你的小老师估摸着待会儿就到村门口了。”
“呜呜呜呜……娘，你别说风凉话了……”
你的作业，真的要写不完了……
更可怕的是，罗凤栖那家伙肯定还要抽背。
背不出来……你都不敢想会有什幺后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