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以玄与陆涟不咸不淡地又嘱咐几句,而后又把话题转移到弟弟身上,他习惯性以此为话题收尾。
陆涟垂首:“主子一切安好,只是静极思动,似乎对院中景致有些厌倦了。”
她巧妙地避开了些细节,将霍以白近日愈发的暴躁归结为厌倦。霍以玄站起身,走到陆涟的侧边打量着她。
“他的身体经不起折腾,青囊院是最适合他静养的地方。”
“阁主明鉴。”陆涟皱了皱眉,又道,“属下斗胆进言,主子心气郁结,长此以往恐于他的身体更为不利。或许偶尔换换环境,哪怕只在阁中安全之地稍作走动。”
霍以玄歪了一下脑袋,他思考的神情和陆涟有些相似。如果他真的在思索,应该能明白自己一直在接受陆涟的指使。
他知晓弟弟的脾气,也清楚陆涟这番话背后的用意未必单纯,但她点出的心气郁结确实是他长久以来的隐忧。
“你有什幺想法?”
“三日后将举行新晋暗卫的点刃礼。”陆涟真心实意地说,“若主子能亲临观礼,一则彰显阁主对新人重视,二则或许能让主子稍解烦闷?”
良久,霍以玄缓缓颔首,声音低沉:“可,你去安排。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属下领命!”
“你先回去吧,最近他身子不大好,需要人照看。”
“遵命。”陆涟再次躬身行礼,动作干脆利落地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厚重的石门。石门在机括声中缓缓开启,露出外面长廊昏暗的光线。
“陆涟。”霍以玄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陆涟脚步顿住,背对着密室没有回头。
她没有立刻去青囊院,途中先回了平日出外勤歇息的屋子。屋里昏暗,她将窗户的撑脚张开,透出一条缝,湿润的风吹了进来。
服侍的两个丫头以为她是出了任务回来,就陆续进屋,熟稔地端来清茶、白瓷盆还有巾帛,又在莲花模样的熏炉上点一枝安神香,接着就出去了,陆涟不喜欢被人打扰。
陆涟喜用香,多浓多烈都无妨,刺阁遍布血腥味,点些香熏一熏也是好的。
靠窗的桌上,砚台一角不平,掀开来压着张薄纸。她挠挠头,慢慢移开砚台,原来是刺阁的布局图。
陆涟不自觉看了一眼滴漏,又为自己倒了杯水,把地图上的大致内容留有个印象。
她心里盘算着事,目光自然转移到了靠窗桌前的瓷瓶里。瓶内插着茉莉、水仙......
“等等?”眉间青筋跳了一下,“水......仙?”
水仙只开在冬天,现在哪里会有?
陆涟坐在桌前,想要把那朵水仙拿出来瞧瞧。她生性多疑,唯恐这花儿上沾了毒,撕下脸巾的一角,将那朵水仙的根茎包起来。
比意料中的沉,水仙的根茎下端还连着一卷竹条,她咧咧嘴角。
陆涟回到青囊院,仆役上前说霍以白已经歇下了,她点点头,吩咐说要加大看护力度,自己这几日要出去一趟。意外的,里面没出声。
翌日,刺阁山门外的小道上,一道身影如支离弦的箭矢在此间穿行。
陆涟速度极快,她无声地瞥了眼后方的盯梢,向道旁嶙峋山石冲去。每一次点地都精准地借力前冲,仿佛与这险峻山势融为一体。
十去其九,她一路疾略而下,想着赶快离开山头。
一个急速的转角,布满青苔的湿滑巨岩陡然阻隔了视线,她的身形骤止,气息未乱分毫。左手短匕无声滑入掌心,她小心翼翼地转过巨岩的棱角。
幽微的山风里裹挟着不属于自然的气息——一丝极淡的药味。
山岩之后停着辆华贵的马车,车旁歪七扭八瘫着几个人。山岩背风的凹陷处,一团刺目的雪白蜷缩在那里。
是霍以白。
他裹着那件厚重得与季节格格不入的雪白狐裘,整个人缩在岩石缝隙里,像一只被遗弃的、瑟瑟发抖的幼兽。
这个病秧子怎幺会在这里?!
计划被打断的烦躁缠绕上来,陆涟的右手无声地滑向腰间的短匕。眼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打晕他,丢在这里。刺阁的人迟早会找到他,至于他会不会被冻死、被野兽叼走………关她何事?
契约只保陆涟在可控范围内按规矩做事,霍以玄给了她三日的蛊毒解药,那她必定是要横扫一切,做回自己。
陆涟悄无声息地逼近,靴底踩在碎石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毫无防备的霍以白。他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只需一记精准的手刀,就能彻底安静下来。
她的手指已经触到了霍以白的面具,指节微微发力。
“咳咳咳……呕……咳咳……药,在囊袋里……”
霍以白咳得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痉挛,陆涟的动作僵住了,她面容复杂地霍以白痛苦地蜷缩,因为缺氧而翻起了白眼。
这不是怜悯,是更深的东西。
她走向马车轿厢里,抓起囊袋,取出里头的瓷瓶,倒了一粒墨绿色的药碗,从面具的缝隙里伸进去。
可霍以白因为疼痛而死咬着嘴唇,根本塞不进去,陆涟直接掀开他的面具——这是刺阁大忌,只要看过刺阁双主面容的人都免不了一死。
陆涟可不在乎。
面具之下是一张病气森森的的脸,眉骨清晰,鼻梁挺立,唇形薄而优美,此刻正皱着眉头忍受着痛苦。
霍以白服下药丸,又捂着嘴咳喘几下,才平静下来。
“你怎幺跟来了!跟踪我?”陆涟把匕首收归袖内,暗骂一句。
霍以白善使蛊毒,那日他既然能认出这是北地的蛊,会不会知道解法?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压倒了所有其他想法。自由的诱惑力太大了,大到足以让她暂时压下对这个刻薄病鬼的不满。
“贱仆,咳咳……你好大的胆子,出了山门是不装了吗?是想去哪干些叛门的勾当?”霍以白手抵着岩壁。
“他们怎幺回事?” 陆涟走上前踢了踢躺倒在地的暗卫,没有转身,微微侧过脸,视线越过肩头,落在霍以白的脸上。
“阻挠我的人,都得死。”霍以白咳嗽了一声。
“哼……”陆涟冷笑一声,语气讥讽,“病得快散架了,倒有兴致出来吹风看戏。是你闷得慌,还是觉得派那几个废物盯我不够用,非得大驾光临、亲自尾随?”
“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她叉着腰深吸一口气,直接上前捏住他的手臂将其扯下马车。
“你,你别碰我,你别以为出了刺阁……”霍以白疼得龇牙咧嘴,他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和冷喝惊得浑身一颤,“你……咳咳……贱仆,放开我!”他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挥开陆涟,却因为剧咳后的脱力而绵软无力。
陆涟根本不理会他的挣扎和咒骂,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强硬地将他从岩石缝隙里拖拽出来。
“呃啊!”霍以白痛呼一声,他虚弱的身体根本站立不稳,只能踉跄地靠在她身上。
“你想干什幺,放开我!你这贱人,你敢动我……我哥……咳咳……绝不会放过你!”霍以白又惊又怒,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他拼命扭动挣扎,试图摆脱钳制。
陆涟充耳不闻,她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山势和远处通往不同方向的小径。
带这个拖油瓶就要重新规划路线,原定的需要攀爬的隐秘小径是走不通了,只能选择更平坦、但更危险的路径。
终于霍以白发现了自己的面具被拿掉了,他又喋喋不休地咒骂起来。
“闭嘴!”陆涟猛地收紧抓着他手腕的力道,“这里不是刺阁,我不守你当老大的规矩,老实点!” 她的声音不高,“再废话,我就把你丢在这里喂狼!”
霍以白被她眼中的杀意慑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陆涟身上那毫不掩饰的、对他生命的漠视。
陆涟不再废话,确认了方向,拖着几乎站不稳的霍以白上马,朝着一条相对平缓、却更靠近官道方向的山谷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