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文嘉停下了动作,李牧星没看他,捻着汤勺不断搅动甜汤。
晶莹的汤面被搅出小小的漩涡,有些细碎的、不为人知的,自言自语的心声好像通过那个小漩涡逃了出来。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颗伪装得很好的烂果子,被人称赞是因为我学会了社会化、学会了讨人喜欢,或者只是我为了在这个世界过得容易一些,有意做出的努力。”
“并不是说,和你交往时我在说谎、在演戏……只是我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伪装的。我不知道那些展现出来的美好能维持多久,我一直觉得自己无法得到幸福,我这个人好像天生就有缺陷。”
“有时会感觉我只是在拙劣模仿别人如何幸福地活着。”
李牧星凝视着汤面朦胧的倒影,扯出一个自嘲却悲伤的微笑:
“所以你那时骂我的话是对的,我的确是个胆小鬼。”
“嗯,你绝对是胆小鬼。”
郎文嘉一脸肃穆,点头赞同这句话。
“但是,你也绝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指向桌上一角,那里垫着纸巾,炖烂的花生堆成小丘。
郎文嘉喜欢吃坚果,可是很讨厌吃被泡得软烂的坚果,尤其是汤里的花生,看到都会皱起脸,如果不小心咬到,就会一脸苦瓜相地吃完整顿饭。
李牧星察觉后默默上心,每次喝汤都会先把郎文嘉的那碗挑干净。
就算分开两年,她也没忘记这个习惯。
“我见过很多虚情假意的人,这种人都是说的比做的好听,你不是,你总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静悄悄对别人好,做那些事只是因为你想做,不是想用来讨好还是算计。”
李牧星的声音有些哽住:
“这种只是小事而已……”
郎文嘉很快接话:
“那我还可以举出更多的小事,你知道我爱喝燕麦奶,会多买几罐备着,你先洗澡时会把淋浴间的积水扫干净,免得我进来会滑倒,你记得我周几会喝哪种咖啡,如果早起就会先泡好,早餐的荷包蛋每次都煎得很完美,是我喜欢的流心状态,你记得我给每个雨花石和乐高小人取的名字,每次把玩都会认真叫它们,你还坚持垃圾分类,尽管我说了不用处理,你还是会分好,让阿姨不用太麻烦。”
“我不在乎其他人怎幺评价你,就算你本人也觉得自己很糟糕,对我而言,重视这些小事的李牧星就是最好最好的人。”
一开始,李牧听得很迷惘,都想不起那些事是否发生过。
听着听着,她渐渐面红耳热,头越来越低,十分难为情。
听着听着,视线渐渐模糊,眨一下眼,碗里就会荡起涟漪。
又听郎文嘉口气一转,无奈抱怨起来:
“我唯独受不了你很爱乱用杯子,有一次还用高脚杯喝红枣水,看得我好抓狂,不过习惯了也是挺可爱的。”
“你真记仇。”
李牧星哼笑出声,悄悄抹掉眼泪。
“是哦,我很记仇的。”郎文嘉的双手放上桌,低着头的神情虽然在笑,却异常认真,“我也不是多完美的人,要说演戏的话,我可能比你还精通。”
“逢场作戏,左右逢源,读空气看脸色讨人欢心,我好像生下来就会这些事情。对待大部人,我其实都没费太大心力,可是轻易就让很多人以为我有多真诚。”
李牧星不由想起郎文嘉和他奶奶的往事,或许事实并没有那样温馨。
或许那个孩子也曾经深陷恐惧,害怕失去很多很多的钱,害怕失去很多很多的爱。
她捏紧勺子,小小声地问:
“你现在安慰我的那些话也不是真心的吗?”
郎文嘉这次答得很快,毫不回避,直视着她:
“不,对李牧星说的话,我一直都是真心的。”
李牧星的嘴角勾起淡淡的笑:
“我想也是,对我而言,你也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半响,她听到对面传来了几声反应过来的轻笑。
两人默默无言,各自用筷用勺搅着眼前的汤水。
“李医生,以后也多和我聊聊天吧。”
“聊什幺?”
“什幺都可以,聊日常琐事,或是……你害怕的那些事,我不敢担保能帮你排忧解难,但是你说出来后,心也会轻松一些。”
郎文嘉擡起脸,眉眼笑得翘翘,李牧星望着他,肚里生出异样的情绪。
“听别人倾述这些话,你不会觉得很有负担吗?”
“关心身边人,怎幺会是负担?”
郎文嘉说这句话时的语气格外柔软,李牧星的肚子更奇怪了,像陷进某种流沙,这种别扭的滋味令她无所适从,突然有些后悔说出刚刚的话。
那些话,像开了一个口子,还是她亲自划开皮肤,用刀尖挑起,让郎文嘉看见了,揪住了,就要爬进来了。
爬过血管和五脏六腑,爬到花丛前,爬到她身边了。
这个想法让李牧星心生抗拒以及某种难以描述的恐惧,她嘴硬回道:
“没什幺好说的。”
郎文嘉不应答,可她能感受他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几乎要灼穿她的睫毛。
几秒后,他才说话:
“你觉得我在多管闲事吗?”
李牧星立刻回答:
“我没这幺想。”
郎文嘉步步紧逼:
“你不想和我聊天?”
李牧星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让人搞不懂她在想什幺,或许她自己也搞不懂,只能保持沉默,。
郎文嘉却是耐心十足,他身子微微往前倾,桌子并不大,他往前靠一些,白净的额头就几乎要抵上李牧星的,她能感受到他的长睫毛搔过空气的摩裟感。
“你一直过得很压力,医院的事我帮不到你太多,但是其他心事,我愿意听你说,分给我一点点吧,李医生,有些事分给别人后就没那幺可怕了。”
“不要说了。”李牧星的声音疲累至极,像是今夜的某种额度已用完,她没有力气再吐露一句心声。
郎文嘉安静注视她,短短几秒,她又筑起心墙了,但他不想停下,还是把心中所想都说出来:
“我倒是想说下去,想继续和你聊天,我想关心你今天过得如何,想知道你为什幺不开心?想知道你有想吃的东西吗,还是想去的地方?我,我想和你……”
李牧星倏地擡眼,郎文嘉撞上她的眼神,后面的字停在嘴边。
两人对视许久,最后还是郎文嘉先笑了笑,身子靠回椅背,推开吃完的河粉,把甜汤拉过来。
见他没打算说下去,李牧星揪紧的心头这才松开。
假如他继续说下去,后面那句话会是什幺?
会是……“想要和你从头来过”吗?
假如他真的说出这句话,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她害怕重蹈覆辙、再一次伤害他,况且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真的让人很沮丧。
可是,她又不想说“不要”。
一想到可能会出现的僵硬氛围,郎文嘉失望的神情,她就很心慌。
幸好,他没再说下去了。
那处隐蔽花丛的入口,没有谁的脚步声,只有风声飒飒而过,太好了。
那幺,胸口这股想落泪的劲动,又是为何?
郎文嘉喝了一口甜汤,马上就觉察出这碗桂花汤圆放了米酒。
他赶紧放下汤勺,要提醒李牧星别喝,却见到对面的人端起整碗甜汤,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完了。
碗再放下,那张脸早就红了,眼神茫茫的,冲着他笑。
没有人喝1度的米酒会醉,除了李牧星。
深夜的人行道空无一人,车道的车倒是川流不息,可经过他们身边的每一扇车窗,包括身边每一座建筑的窗都起了雾,里面的人好像都消失了,这个世界仿佛只剩走过一盏盏路灯下的他们。
醉了的人像匹不安分的小马,不知天南地北就想到处乱蹦,嘴里嘟囔着听不懂的话,也不懂是在碎碎念还是在唱歌,郎文嘉牵住她的手,她就变得乖乖的,没再乱跑,一步一步地跟着慢慢走。
他摇摇两人相牵的手臂,回应李牧星的胡话,像逗小孩一样同她说话:
“李医生,我该把你送到哪儿啊?送回医院?还是送回家?你还住那里吗?”
他顿了下,声音压低压轻,玩味的语气似带上几分真心:
“不然,再来我家吧。”
“可以吗?”
旁边的声音变得清晰,带着一点雀跃,又小心翼翼的,像只刚破壳的雏鸟用头顶的绒毛去顶去蹭谁的手背。
右手突然一空,李牧星挣开他的手,身子旋到他面前。
她并没有醒,反而在静谧的孔雀蓝夜空下醉得更深。
李牧星恍惚以为仍身处刚搬家的那年,她仍意淫着那个男人,她仍不知道那个男人叫作郎文嘉。
那些和对面邻居热恋的一万个分钟,不过是一场夜梦。
此刻也是,眼前温热的气息、具体的轮廓,也不过是梦中人在今夜过于真实,隐秘的情欲可以纵情流出,她伸出双臂,想拥抱这个转瞬即逝的恋人。
怦怦,怦怦。
郎文嘉怔怔凝望李牧星的眼睛,听到心脏再度狂跳。
又是这个眼神。
那年美术馆,他经朋友介绍知晓了那辆柠檬黄小车的主人,匆匆见到她的背影,一头乌发轻飘飘掠过行人的肩,看着就让人心尖发痒。
展览的最后一日又等到她来,他偷偷观察她很久,她长得高挑,就算在人群里不说话,周身的气质也会让人多看几眼,她显然习惯了,有人搭讪,她都会素淡地回避掉,抱着胸静悄悄走开。
然后,就站定在他的那张黑白作品前,数起里面有几只乌鸦。
他忍俊不禁,还是上前去搭话。
灯光亮起前,他揣测过,她见到他真容时的神色。
是她面对陌生人时的冷漠木然,还是陌生人见到他时的惊艳羞赧?
都不是。
灯光大作,她的眼神,让他脑袋轰的一下,难以忘怀。
那双眼睛说不上特别的美,眼波里却流转着美丽郁热的光芒,止不住震颤,从发亮的睫羽淌出。
什幺都没说,又什幺都说了,见到他,她很欢喜。
真奇怪,他们那时明明才第一次见面,她的眼神却仿佛两人已认识许久。
郎文嘉和母亲提到这件事,母亲的肠子到底是花雪做的,比他还要浪漫几分,说你们或许是前世的恋人,孟婆汤没喝干净,那个女孩还记得你。
听的当下,他一笑置之,就算后来他们真在一起了,也没想起这句话。
郎文嘉扶住往前倾的李牧星,近看之下,她的脸颊一如记忆中那样柔软,好像稍微用力些抚摸,就会有眼泪落下。
这份不安,郎文嘉怀揣了两年,他总会梦到她,她的眼泪像雨一样,让他的梦境潮湿了两年。
分手后,母亲的那句玩笑话反倒时刻萦绕耳边,他扪心自问,或许他和李牧星真是今生相伴片刻,来了结前世未尽的缘分。
然而就在这里,车灯、路灯、霓虹灯弥散开一圈玫瑰色的点点光斑,车声喇叭声天旋地转包围他们涨起又远去,整座城市的万家灯火窄了起来,只剩脚下的这一寸夜色。
说不清的朦胧夜色之下,说不清的眼神再度寻上他,他前世的恋人、他的李牧星正朝他伸手。
郎文嘉浑身一颤,仿佛冥冥之中的那只笔或那条红线,在此刻撩过他的后背,给予他预示——他们的缘分还未了结。
情不自禁,他也同她一样闭上眼。
他想吻她,他想和她跳舞,他想和她躺卧在柔软的草地。
郎文嘉没感受到柔软的唇,只感受到微凉的气息悬在鼻尖,和她呓语似的声音:
“那天,你怎幺没来……”
郎文嘉微微愣住,睁开眼,见李牧星的眼睛仍闭着。
这话无头无尾,他却莫名清楚她在问什幺。
“我太笨了,一直找不到你,你那时在哪儿?”
不知哪来的一阵微风,吹起李牧星的头发,她的睫毛沁着湿光,似乎在哭,声音似梦似幻,透着无尽的忧伤。
“我一直都在那里……但是,没有人来……爸爸……妈妈……他们没有来……”
声音越来越弱,她倒向他的肩膀,沉进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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