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最焦灼的那天,李牧星回了絮城。
絮城这几年建设了高铁站,从干净新亮的建筑走出,前方广场的喷水池,几圈水柱舒缓有节奏的演奏,雾汽闪烁,水声荡漾,李牧星乘上的网约车驶过,她还见到了水池中有一道小小的彩虹。
她原以为絮城已更迭换代成新城市,直至熟悉的街景再度出现在窗外,在热浪里摇曳成影。
熟悉的居民区、熟悉的商业街、熟悉的火车站,都旧了、老了、褪色了,只有高悬枝头的阳光依旧明亮。
李牧星按下车窗,又闻到了空气中的那股气味,草木散发着、河堤散发着、所有电线杆都散发着,那是絮城的气味。
她陷入那些藏在建筑阴影里的小记忆,那棵大树下曾有一只很可爱的流浪狗,会陪她走夜路、那家水果店的老板会送她水果吃、那个车站前的石砖路崎岖不平,她见过好几次路人在那里摔跤。
絮城的变化有新有旧,唯独高中依然是记忆的模样,外面五颜六色的小格子商铺还在,里面的草坪也是翠绿的。
下午四点,校庆活动已近尾声,满地的彩纸和宣传单,大操场上的园游会摊子清空大半,只剩几个学生和老师在打扫。
嘉宾们也大多离开了,整座学校都笼在盛典落幕的孤寂中,太阳都已开始西沉。
只有学生们仍喜笑颜开,跑来跑去,二楼的桥廊还能看到聚集的人群,和隐约闪烁的闪光灯,似乎是在拍大合照。
“走,我们再去拍几张。”
两个女孩手牵手,从李牧星身边跑过去,少年人连奔跑的背影都透着青春的气息。
李牧星回来得太迟,熟悉的校友大概都走光了。
她原本并不打算回来,就算赵会元几乎每天都发消息来死缠烂打,就算校庆刚好碰上休假,她对杰出校友奖或时光胶囊,都是兴致缺缺。
可今早醒来,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家里,也不知怎幺了,心头突然重重一跳,似乎是身体的预示,让她不要闷在家里,让她逃离这座大城市,去某个地方短暂休憩半天。
刚好,絮城离斐城并不远。
她计划逛一圈校园,再去办公室找老师,就可以悄悄离开,赶晚上的高铁回斐城,没想到路上有个年轻老师认出她。
“是牧星学姐吗?”
李牧星花了几秒,才认出眼前人是高中时低她一届的学妹,她们曾经都是排球社的,她毕业后就很少联系了,只知道学妹读完研究生后也回母校任教。
学妹见到她又惊又喜,拉住她的手就带她去大礼堂。
那里正展览着建校以来的许多照片和奖状奖杯,一排排的展板将宽敞的礼堂切成迷宫一般。
学妹直奔运动奖项那里,指出排球社这几年获得的奖杯。
李牧星当年也算是排球社的猛将,人看起来安安静静,体力和爆发力却很充沛,人又生得高挑,跳起来时压迫感十足。
“你看,我们那时拿冠军的合照还在。”
学妹又指向另一边用泡沫板打印的照片,李牧星扫过那一张张稚气的脸孔,最后看到站在后排的自己,不禁怀念。
排球社的女孩们感情很好,和她们一起打球是李牧星苦闷的高中时期最快乐的时光,只是她后来在班主任的建议下,还是选择退社,专心学业,和排球社的感情还是淡去了。
只有这个学妹一直很热情,在李牧星毕业的那天,还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
现在再见面,也是挽住她的手说个不停,还谈起当年排球社女孩们的近况。
“可惜她们都有事不能回来,我还以为今年不会看到大家了,幸好最后一天还有学姐。”
见到学妹实属意外,又听她说起排球社的往事,李牧星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跟着她漫步礼堂,观赏起那些老照片,看到熟悉的人与物,都能展开话题,聊上几段往事。
李牧星还在几张合照里找到自己,大概是因为能被照片记录的都是喜事,她发现照片里的女孩原来在笑。
她一直觉得少女时代是黑白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练习簿和考试,像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这里没有青春那样绚烂凉爽的落霞和水波,她只能憋住气,努力向前跑。
终于,她跑走了,跑去了大城市,像逃走一样逃离这座荒芜的大山。
后来,她才发现,自己只是跑进了更大的山里,春光烂漫、草木茂盛,都与她无关。
“赵老师说你不回来,杰出校友昨晚都颁掉了,还是赵老师帮你领的奖。”
“我也是今天才临时决定回来,晚上就搭高铁回去了。”
学妹脸露遗憾,但也理解:
“你现在当医生了,一定很忙。如果学姐昨天到就好了,还能参加时光胶囊开箱,今年的规模历年最大,很多学长姐都到场,有些还带孩子来。学姐那届是我们学校的黄金期,学生最多最优秀,很多老师都拿你们做榜样,去教育现在的学生,尤其是学姐,我很多学生都知道你。”
她想到什幺,嘴角勾起坏笑,靠在李牧星耳边低声说:
“我们的学生还拿这件事取笑赵老师,说回来母校的他是混得最差的那个。”
李牧星摇头,有些无奈地说:
“在大城市有份体面工作,又不代表什幺。赵会元和他家里感情好,又很喜欢这间学校,他高中时就已经决定要回来当老师,现在他实现了抱负,又能待在家人身边,还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他比我们这些所谓的杰出校友都成功多了。”
她越说越慢,语气难掩落寞。
学妹打量她许久,问道:
“学姐,你这些年在斐城过得如何?”
李牧星勉强勾起嘴角,原想随便说些场面话,可话到嘴边又没了声,她突然不想说假话。
“过得不是很好,一个人在大城市很孤独。”她的眼神落向不远处的一张大合照,逐渐放空,“大概一辈子都是这样了吧。”
学妹顿了下,又问:“学姐这几年没遇过喜欢的人吗?”
“有。”
这个问题,李牧星答得很快,完全没有犹豫,不想骗人骗自己一样,脱口而出。
“我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不过……我们已经没可能了。”
“怎幺会!学姐真的放不下,那就去找他啊。”
李牧星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说:
“哪有这幺简单?”
对面的窗户没再亮起,艺术区的工作室已暂休许久,跟工作室的ins一样,他家的姥爷也转回了家乡的医院。
至于微信,她鼓不起勇气,怕看到红红的惊叹号。
那将会是宣告这段关系正式结束的判刑,还不如就停在这里,像薛定谔的猫,永远不知生死。
就让她永远停在这里吧。
学妹见李牧星这样,也莫名伤心,这个学姐很坚强,被球砸到脸都会咬牙忍痛,只有当年跟她们宣布退社,才第一次露出快哭了的样子。
现在,学姐又是这个表情。
她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揽住李牧星的肩膀,又看到不远处的展览板,带她过去看,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这是我们这几天校庆的照片,今早刚洗出来的。”
学妹很卖力地介绍起一张张照片,这是学生在表演莎士比亚舞台剧,那是昨天运动会跨栏比赛的精彩抓拍。
李牧星知道她的好心,也打起精神观赏。
“你看这个扣球拍得多精彩,还有这张照片,孩子们都开心,比那种叫大家整齐站好123笑的照片好看多了,那个人真的很会拍。”
学妹越说越起劲,对着某张排球比赛的照片讲解起当时焦灼的赛事,完全没发现身边的李牧星的眼神已然凝固。
那些照片总让她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她俯下身子,一张张照片仔细的看,心跳逐渐加速。
奇怪,这些照片里的人,她都不认识,可是为什幺……总让她觉得亲切,仿佛见过无数次,烙印在灵魂般的悸动。
突然间,李牧星明白亲切感从何而来,她曾透过他的眼睛见识过这个世界的无数瞬间啊。
李牧星的指尖霎时发抖,她捉住学妹的臂膀,想要稳住,可声线还是抖的:
“这些照片都是谁拍的?”
学妹懵了,说:
“是一个来参观的游客拍的,刚好我们请的摄影师有事不能来,他说他也会拍照,就留下帮我们,可是名字什幺的,我也没注意,啊对了,是赵老师接待的他。”
她掏出手机正要拨电,就见要找的人出现在礼堂门口,远远看到她们,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李牧星,你不是不来吗?”
当年那个胖小子早已减肥成功,却也是虎背熊腰,隔得老远依然声音洪亮,朝她们奔过来时,两边的展览板都在震。
“正好,我一堆问题想问你,你当年有记得把时光胶囊放进去吗?全部人都有,就你的不在。”
李牧星没回答,见他走来,赶忙迎上去,问道:
“这个摄影师,他是谁?”
“你怎幺问我?你们不是朋友吗?”
李牧星心头猛颤,还未反应过来,又听他说:
“你们这两人还真有趣,你跟我打听他,他也跟我打听你。”
“不过你这个朋友人真的好好,主动帮我们拍照,还帮学生整理许多旧照片,你怎幺不跟他一起回来?”
“我之后再跟你说,他现在还在学校吗?”
李牧星太急了,还没听到回答,就已经牵住学妹,要她帮忙带路。
“我也不知道,他刚刚好像在帮学生拍照。”
她听到回答,拉住学妹就跑,赵会元又在身后喊:
“李牧星,我还没说完!我跟你朋友提过你的时光胶囊不见了,他竟然跟我说他知道你埋在哪里,所以你到底有没有埋时光胶囊?”
闻言,尘封许久的记忆,伴着泊泊流动的血液,霎时都涌上脑袋。
李牧星愣了一下,松开学妹的手,不顾她在身后的叫喊,狂奔出去。
当年,她在埋时光胶囊的前一晚改变心意,把自己的那份偷出来。
盒子里并没有她写给未来自己的信,反而藏了她前半生所有矫情和郁郁的宣泄,她觉得这种一点也不值得留恋的回忆,没有重见天日的必要,就埋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跟她一样,这份记忆不需要被找到。
可现在,有人说知道她藏在哪里。
理科课室后那一棵杜鹃花丛下,李牧星看着那一处刚被翻过的土堆,头晕目眩,几乎站不稳脚步。
这种奇迹一样的事,真的会降落在她身上?
李牧星跪下来,徒手刨开泥土,很快就摸到底下的硬物。
正是她的时光胶囊。
她又挖又抠,把铝合金盒从泥土里拔出、打开。
盒子里,除了当年她放入的日记本,又多了两袋防水袋包裹的物品。
一袋装着七、八个动物钥匙扣,北极狐、海鹦、麋鹿、驯鹿,还有一只可爱版的北海巨怪。
一袋装着两张纸,一张是未登机的机票,日期是两年前,目的地是丹麦,名字是李牧星。
另一张,是一封信。
郎文嘉写给她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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