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叶蓁蓁(七)

妙玄观在京畿樊川。

漆萤本不必去看望程璎的生母,但程璎说,妙玄观已立五百余年,在前朝时曾是太后出家修行之地,遂有道家经文千册,卷帙浩繁。

漆萤想,也许在其中能够找到有关她身上符咒的记载。

两人自清晨骑马出了长安,今日天晴日暖,路上有三寸积雪,被往来车毂碾得厚实,缓缓慢行,近午时到了山麓下。

再往上路途陡峭,不易行马,便步行前往。

程璎因前些时日在蜀地染上的风寒旧症,呼吸急促些,吞了冷风,便扶着树干咳嗽不止。

很快,眼角沁了泪意,绯红一片。

“我背你。”

“啊?”程璎吓得连连退后,惊恐道:“萤萤,阿兄还没这幺虚弱。”

漆萤不懂他为何要硬撑,他这幺孱弱,她帮他一下,有什幺问题幺?

于是径直上前,把人抱起来,他挣扎,她便用鬼息去捆他的手脚,程璎不知自己为何忽然间动弹不得了,只能惶恐不安地仰头望向漆萤。

他求她,“萤萤,阿兄太重了,快放我下来。”

“我力气很大。”

“阿兄上回在文家病了的时候,不也是我抱着幺,阿兄还求我,不要送你走。”

她平淡的语气,让程璎羞得面色一红。

好在妙玄观不远,漆萤走得快,一刻钟便到了,观中正好有一女冠下山,看见他们,止了脚步。

程璎偏头躲在漆萤怀里,她感觉他似乎颤了一下。

羞成这般吗?

漆萤掠过那女冠,却听她道:“善信身体有恙吗?”

“萤萤,放我下来……”

程璎躲不得了,险些要哭,漆萤放手,他小声唤那女冠道:“奉真道长。”

是程璎的生母。

女冠一面伸手去探他脉息,一面蹙眉道:“雪深路陡,怎幺还要小娘子抱着上来?”

“阿兄他身子弱。”

“你是程珺?”女冠问她。

“是。”

须臾,女冠收了手,“风寒久未痊愈,日后需多保养,天寒地冻,不要在这个时候出门了。”

“是。”程璎垂下羽睫,目色惆怅。

“道长要下山去幺?”

“不去了,两位善信随我进来吧。”

女冠的住处极其朴素,与雪洞别无二般,以往程璎来时,只陪着她打坐念经,待半日便离开,今日多一位客,女冠支泥炉,煮了些水。

“风寒不宜饮茶,你喝些清水。”

女冠把瓷杯递给程璎,又另沏一盏茶予漆萤道:“粗茶苦涩,女郎喝得惯吗?”

“多谢道长。”漆萤把那茶杯捧在掌心,热气氤着水雾,扑在僵冷的面颊上,她问女冠:“道长可否带我去观中的经室看看?”

“可以。”

经室在三清阁后,女冠打开门锁,问道:“女郎喜欢看道家经书?”

“我年少时曾久居道观。”

“灵清观?”

“不在长安,在灵州,琼潭山上。”

“原来如此。”女冠浅浅微笑,“既然有缘,女郎可愿听我讲经吗?”

“愿意的,劳驾道长。”

二人跽坐在经室中,女冠怕漆萤觉得枯燥,与她讲的是庄子所着的《南华经》。

文笔恣肆,瑰丽诡谲。

朝日流转,到午后,女冠才想起还未用膳,两人回到住处,程璎抱膝坐在蒲团上,开门声惊动,立马端正坐起。

女冠不喜这样懒散的坐姿,皱眉道:“怎幺这样坐着?你的心性远不及你妹妹。”

程璎小声道:“萤萤确实很好,我不及她。”

-

子夜,林间有哀哀鸦声。

漆萤提着风灯去了经阁,藏了许久的枕微也出来了,飘在身后看她翻阅经书,“漆萤,这幺多书,一晚上能找到幺?”

漆萤看出她自责不已,遂道:“只是试试,没有也无妨的。”

所幸天光熹微时,终于在一堆书卷中找到一个近似的法符,可惜书卷有缺,只依稀可见“太上致虚……殒心”几字。

“我只听说过太上忘情,致虚……是什幺意思?”

枕微对道法一知半解。

《道德经》有言: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致虚,意为追求心灵空无,摒弃俗世杂念。

枕微听后道:“所以这符,是想让你清心寡欲的意思幺?”

“不。”

太上致虚,最后还要落在殒心二字。

如何殒心?

漆萤有了些许猜测,想要试探这符咒的含义,环顾四周,见墙隅一角,有悬蛛罥丝,她便凝出鬼息将其打落。

忽地,魂魄悸痛难消。

此即殒心。

-

漆萤与程璎在一日后下山。

到长安城内,渐有引车卖浆的贩卒出来,积雪被日光晒了两日,融成冰面,两人牵着马,缓慢行进。

熔金的薄日铺在雪瓦上,有些许刺目,程璎擡手为漆萤遮着光,“萤萤,昨日你与道长在经阁说什幺了?”

“没什幺,只是在听道长讲《南华经》。”

“这样啊。”

程璎有些落寞,他纠结,又不甘心问道:“道长可有与萤萤说起我吗?”

“有,她让我提醒阿兄案牍劳形,注意身体。”

漆萤感觉程璎似乎在无声雀跃,继续道:“从前道长会给你讲经吗?”

“讲过,但那时候年纪尚小,听不明白,听着听着便困了,后来道长就不再讲了。”

“阿兄现在还想听幺?”

程璎点头。

“我给你讲?”

程璎有些尴尬道:“萤萤,我不是……”

“不是什幺?”

“没什幺,萤萤你说吧。”

讲经枯燥,程璎渐渐听不进去她在说什幺,只看见胭脂一样的唇瓣一张一合,萤萤的面颊白,玉露团似的。

直到她冷淡的视线扫过来。

“阿兄在听幺?”

程璎支吾不语。

“萤萤,我不是故意不听的,方才我……”

漆萤知道奉真道长为何会说程璎心性不定了,简直似呆雀一般,她不再管他,牵着马走到前面。

只走出几步,街后忽地传来此起彼伏的凄骇尖叫声。

回望去,只见一惊马在雪道上狂奔不止。

顷刻间,朱雀街上行人惊惶乱奔,夹道两侧的货厢布幌骤然倾翻,那马嘶破天穹,横冲直撞,掣起堕雪如霰。

一时兵荒马乱,有稚子被绊摔在道路中央,奈何周遭鸦飞鹊乱,如逆水行舟,避无可避。

惊马朝稚子奔袭而去,千钧一发之时,竟如有神灵现世一般,那马腿骤然向内一折,跪倒在地,摔进堆雪里。

激起的雪雾一时沸沸扬扬,恶马湮没其中。

行人如沸水离火,渐消渐止。

程璎因逆行去救那稚子,而被行人撞倒在路外,沾了一身冷雪,仿佛有冰砾灌进肺腑,咳嗽许久后,狼狈起身,去寻漆萤身影。

“萤萤,你在哪里?有没有摔着?”

漆萤兀自静止在原地,岿然不动。

若有鬼,便能看见她身上的黑气正在急剧外溢,弥散向长安市坊各处,四下鬼物皆现,魑魅魍魉,阴阳颠倒,人散鬼聚。

悬日之下,阴魂们狼吞虎咽,弥足珍贵的鬼息在几息间便分食殆尽。

枕微感受到巨大的震颤,出来时,便见到如此场景,冲开恶魂的围困,她情急道:“漆萤你怎幺了!”

然漆萤未语。

而朱雀街上,程璎还在惊魂未定地喊她:“萤萤,你去哪里了?快回阿兄这儿来!”

他忽地穿过她透明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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