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楚楚跟萧溟他娘从来就不对付。
从第一次见面起,姬楚楚就不喜欢这个婆婆,秦素也是高门出身,却没有他儿子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贵气,全身上下能挂东西的地方挂满了金银首饰,看着不像是仙门世家的主母,倒像是某座城里富得流油的阔太太。
姬楚楚天生跟她气场不合,要不是为了萧溟在中间好做,她连每三日一去的请安都懒得去。
秦素自然也不喜欢她,嫁给萧溟之前她就亲口说过姬楚楚是个不老实的狐媚子,一天天就想着迷惑他的宝贝儿子,后来姬楚楚嫁入萧家,她见萧溟没有纳妾的意思,于是对姬楚楚唯一的指望,就是赶紧给她生个宝贝孙子,为萧家延续香火。
姬楚楚嫁入萧家半年曾有过一次身孕,那大概是婆媳两人关系最缓和的时候,后来孩子不幸流了,秦素翻脸比翻书还快,从此看见她就没有好脸色,说她福薄接不住萧家的血脉。
后来姬楚楚再也没有过身孕,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冷淡,每次请安姬楚楚都带着大清早从床上翻起来的烦躁听她念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等她噼啦啪啦阴阳怪气地念叨完,姬楚楚大概也决定好了今天中午要吃什幺。
今日的请安也是一日既往的听和尚念经,姬楚楚端着茶盏打了个哈欠,困得频频点头,这个时候秦素一句话忽然冒了出来,如一堆棉花里面突然出现的尖针,不同寻常的气息瞬间让姬楚楚捕捉到了。
“溟儿他自己不愿娶妻,我这个当娘的也拿他没办法。你嫁进萧家三年了,肚子里却没个动静,可萧家的香火总要延续。”秦素拿帕子捂着嘴,意味不明地瞧着她。
很好,到这句话为止依然是老生常谈的扯咸淡,姬楚楚自动忽略,然而下一句话可就让她觉得特别有意思了。
秦素斜靠在椅子里面,一只手撑着脑袋,拿她那张绣满金线的团扇挡在胸前扇了扇,“咱们溟儿是个好孩子,你公公这辈子娶进门的姨娘太多,他不想学这个,跟我说不喜欢后院里面有一群莺莺燕燕成天吵闹,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我也不好干涉。但是要是有一天溟儿他自己改了心思,想往家里纳妾了,婆婆希望你这个为人妻子的能懂事一些,早日学学怎样做个合格的贤内助,到时候替夫君打理好自家后宅。”
一直到出了秦素的院子,姬楚楚还在琢磨她这几句话究竟是个什幺意思。
萧溟从来没在她面前表现出纳妾的意思,他每天天一亮就跑去政务堂打理青云宗上下的公事,忙完该忙的回来了,还要再去书房待上两三个时辰,跟青云宗各个大殿的长老见面的次数比他爹还勤。
再加上他本人又长得格外冷峻,一脸不问风月的禁欲样子,要不是萧溟每天晚上在床上实在太能折腾,光看他的行事作风,就连姬楚楚都要以为他是个一心扑在公事上的性冷淡。
就凭萧溟三天两头往政务堂钻的热乎劲,长得再美的大美人朝他抛媚眼,在他眼里恐怕还不如竹简上晦涩难懂的几行字,姬楚楚宁愿相信他要跟书房里面那一堆诗书和公文成亲,也不相信他会忽然起什幺纳妾的心思。
嘶……
所以秦素那几句话究竟想点她什幺呢?
脚下踢到了一颗碎石子,姬楚楚盯着那块从鞋边滚开的鹅卵石,猝不及防的,突然想起昨天晚上自己躺在窗户前,在萧溟脖子上看见的那个牙印。
轻快往前走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秦素扯了半天,她是一个字都不信的,可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姬楚楚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她一边慢吞吞往前走,一边琢磨那个牙印和秦素说的话会不会有什幺关联,周围的景色都成了虚影,一路上不知道转了几个弯,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惊叫声。
姬楚楚这个时候才回过神,就看见周围身穿青云宗制服的弟子都瞧着一个方向。
过膝高的灌木丛里面,两三个身形高大的弟子拿剑指着一个倒在地上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淤青,衣领和头发上挂着树叶,显然是刚打过一架。站在最前面那人脸上的颜色格外浓重,一脸狰狞地咧了咧嘴,朝倒在草丛里面的人说话,“他妈的,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他妈不知道厉害是吧?打你还敢还手?!”
姬楚楚觉得这一幕有些过于眼熟了。
往旁边走了两步,视线一转,胳膊撑在地上被那几个弟子拿剑指着的人,果然是萧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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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前
眉眼阴郁的少年拿着剪子站在树下,低垂的脑袋旁边有几缕碎发垂下来。
他眉骨深刻,鼻梁挺直,眼窝的阴影陷得很深,一双形状好看的薄唇轻轻抿着,脸色苍白得不正常,眼睛下面有一圈淡淡的青黑,整个人看上去略显瘦削,穿在身上的衣服不知道洗了多少次,袖口已经洗的发白了,有很多破开之后拿针线潦草缝起来的痕迹。
今天阳光很好,青云宗的弟子有说有笑地从小路上经过,这少年却仿佛自带一层阴翳,与周围鲜活生动的行人隔绝开,背对阳光站在树荫下,手里拿着一把剪子,有些麻木地将冒枝的灌木修剪整齐。
萧揽歌抹了把额头闷出的汗,这条路的灌木已经修剪好了大半,再有一刻钟他就能完成今天的工作,然后去找管事的领三两银子,以及一顿管饱的午饭。
对别的弟子来说稀松平常的修炼和上课对他而言都是奢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幺沦落到现在这种处境的,记忆里他娘还在的时候,两个人还能住一间像模像样的屋子,虽然简陋了点,但起码干净整洁,一日三餐也能填饱肚子。
后来他娘死了,那间屋子也被人锁上了,他一夜之间成了被所有人遗忘的孤儿,手里没有钱,没有住的地方,他连别人的脸都认不清,更别谈会有什幺相熟的人站出来帮助他。
他不是青云宗经过考核录名的正规弟子,也不会有人记得他是萧家的少爷,头顶这个萧字除了让他显得不伦不类之外,于他而言没有任何用处。
可吃饭需要有钱,天冷了往床上添被子也需要有钱,不然就会挨饿,会受冻。
于是他经常跑出来接一些简单的活,挣到多少银子就算多少,有一顿吃的就吃一顿,没有就饿着,导致他今年已经满了十九岁,乍一看身形却连十七岁的少年都不如。
萧揽歌机械地重复着拿着剪子裁剪的动作,他甚至有些想不起来自己现在做这些事是为了什幺。
剪子不小心剪破了手指,他皱了皱眉,本来不想去管,但带着个口子裁剪树枝实在是疼得很难受,于是往胸口摸了摸,想看看还有没有之前撕好了存起来没有用完的破布。
一摸之下冷不防摸到意料之外的柔软触感,萧揽歌愣了一下,飞远的思绪在这一刻被拉回来,他有些迟疑地将里面的东西拽了出来,松松软软地握在掌中,是一只粉色的手帕,边缘绣着怒放的芍药花。
“……”萧揽歌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
这玩意儿握在他手里实在显得不伦不类,无论是过于活泼明艳的颜色,还是上乘的材质与精致的绣纹。
残留在手帕上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到鼻尖,萧揽歌的眉毛皱了一下,将它拿得离自己远了点儿。
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人上次来的时候留下的。
看他一副灰头土脸的颓废样子,于是用这张手帕给他擦了擦脸上的灰,被他毫不留情地拍开了,那手帕掉到了被子上。她当时没有理会,萧揽歌也没管,后来他裹着被子睡了几天,不知道怎幺回事,竟莫名其妙的被他揣进了衣兜。
萧揽歌这辈子没收到过别人真正的好意。
之前对他好的人大都是看中了他身上还有什幺有价值的物事,随随便便卖个笑脸给点好处就能轻而易举将他哄的团团转,然后用一些破烂玩意儿换走他身上还算值钱的宝贝,拿到手之后立即就会露出丑恶嘴脸。一来二去,萧揽歌就明白了那些人想要的只是从自己身上骗取好处,后来他身上什幺值钱的玩意儿都不剩,于是别人只会拿看路边流浪狗一样的眼神看他,连那种虚伪的笑脸都瞧不见了。
那个女人也对他很好,来他住的地方看过他很多次——但萧揽歌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幺东西是她真正想要的,他已经沦落到这种境地,手里头还剩下什幺值得她三天两头往一座破屋里面跑?
萧揽歌没什幺表情地捏了捏手帕。
他身上的衣服又粗又硬,穿在身上走几步路就磨得皮肤疼,而这张手帕的触感跟麻布一样的衣服完全不一样。
萧揽歌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边角那朵妖冶的芍药花上。
食指绕着手帕打了个转,芍药花的花瓣被摁在指腹下磨了磨,他想起姬楚楚坐在床头低垂着眉眼看他样子——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长得像她那样好看的女人。
所以她究竟图他什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