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川璃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捏住了自己单肩包的背带,像是要抓住一点现实的依凭。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比先前低沉,也冷静了许多,像在梳理一团打湿的乱麻。
“什幺悲惨童年,孤僻成长……听起来太像一个精心设计、要素齐全的故事模板了。就为了博取同情,让我放松警惕,好方便你们里应外合,联手绑架我、弄死我……”
001的屏幕急闪:「璃璃!我怎幺可能害你——」
“——但我说了,”柏川璃却轻轻一擡手,用这个简单而略带疲惫的动作,隔空按住了它所有急于喷薄而出的辩白,“我这个人,真的很好骗,也特别容易相信人。”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散在巷子微凉的空气里,沾着点认命般的妥协,也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松动:“这次……我就勉为其难先信你一回吧。”
决定对这次离奇的“跟踪事件”采取“轻拿轻放”的态度后,柏川璃像是卸下了一层看不见的负担,紧绷的肩线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些许。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查看时间,屏幕亮起的冷光映亮她低垂的眉眼,一条取餐提醒恰好弹出,带着催促的意味。
她迅速整理好脸上残余的表情,转过身,目光重新投向几步之外的男孩。
“我得走了,赶着上课。”她的语气恢复了平常面对陌生人时的礼貌与疏离,声音清亮,像一杯放至温凉的白水,“今天的事……到此为止,我不追究了。”
少年嘴唇动了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来不及藏好的无措。
柏川璃看着他这副模样,终究没忍住,语气软下几分,但语速却陡然加快,像要赶紧把烫手的台词念完,然后逃离这个让她心神不宁的是非之地:“以后……别再这样跟着我了,真的不行。这不会让我对你产生好奇,只会让我害怕,然后想报警。”
她把话说得直接、坦白,甚至有些冷酷,明明白白地斩断任何可能滋生误解的暧昧苗头。
“现在我‘认识’你了。”她定了定神,给出一个更像承诺的让步,“下次如果……真在学校碰到,想和我说话,你就直接过来打招呼,我会好好回应你的。”
她顿了顿,把喉咙里那句更加直言不讳的“别搞这种跟踪尾行的变态行为”给生咽了回去,换成了留有余地的措辞:“……总之,别再用今天这种方式了,好吗?”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柏川璃攥紧手机,转身快步离开。
步伐干脆,和先前那个为美色所迷的模样判若两人。
翻脸比翻书还快,这就是柏川璃。
男人的脸长得再极品,身材再有料,终究不是生在自己身上的东西。赏心悦目一时也就罢了,为此惹上麻烦、陷入不可控的境地?不值当。
更何况,她对自己这张脸也挺满意的。与其费心欣赏别人,不如多照照镜子看美女,更能让她心情愉快,还安全无副作用,绝不附带任何精神污染或强制剧情。
当然,此刻那些正眼巴巴等着她爱心投喂的室友们,也比这位来历不明、背景复杂、将来注定要被拉去和不知名小零捆绑炒CP的“男主”重要得多,也实在得多。
一想到朋友们,柏川璃刚平复些许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据001透露,在那本离了大谱的小说里,她和三位室友全员喜提“恶毒无脑炮灰女配”剧本,并被粗暴且想当然地捏合成一个刻板到令人发笑的“塑料姐妹花”组合。
表面亲密无间,背地各怀鬼胎;一旦那位“主角受”登场,便立刻“同仇敌忾”,展开一系列智商欠费、执着到滑稽的低端针对。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完美沦为书中源源不断输送“打脸爽点”的可怜工具人与经验包。
在那份充满偏见的角色设定中,性格温和、与人为善的周曼怡成了“白莲花”;开朗热情、人缘极佳的陈欢成了“汉子茶”;锐意进取、目标明确的李晓成了“学术媛”。
而柏川璃自己,则荣膺chick flick小妞片中最经典的“Mean Girl”。
虚荣、浅薄、以欺凌他人为乐。仿佛人生全部的成就感都建立在对他人的贬低之上。
她是这个小团体的吸睛“C位”,也因此成了最显眼的靶子。
明面上被众星捧月,暗地里早被“跟班”和旁观者在背后骂得千疮百孔。
毕竟,那是本主受视角的耽美作品。在那种全世界都围着男人转的故事里,一个光芒过盛、足以“艳压”身为“高级女人”的受的女性,似乎天然就活该承受更多来自同性的嫉恨与背刺。
于是,她的“恶毒”成了衬托主角“纯善”的必要背景板,而女性之间那些真实、复杂、多维的情感联结,则被毫不留情地抹平,简化成围绕男性认可的幼稚竞争与相互践踏。
唯一可称“侥幸”的是,作者并未像摧残“柏川璃”的人生那般,对另外几个女孩也赶尽杀绝。
至少,没有将她们打包扔进那个集所有恶俗想象于一体、万劫不复的炼狱深渊。
因为这是篇男同文,女性角色的存在感稀薄到几近于无。作者写着写着,就把她这几个“跟班”忘得一干二净,连名字都记混。
细纲末尾,只敷衍地交代了一句:这些小跟班在无数次自取其辱后“幡然醒悟”,远离了柏川璃这个“灾星”,小团体解散,从此各奔东西,人生潦倒。
至于“柏川璃”这个戏份最重的女性反派,则承载了创作者对“顺直女”最为集中的潦草恶意——在笔力不逮、无力刻画多个立体人物的作者手中,所有“恶毒”的戏码与最严厉的惩罚,都集中倾泻在了她一人身上。
谁让她是那位炮王主攻遇见“真命天菊”前,唯一有名有分的前女友呢?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原罪”。必须历经折辱,沦为笑柄,最终被狠厉铲除,方能勉强解读者心头之恨。
真讽刺啊。在那套对女性角色尤为苛刻、动辄得咎的隐形规则下,能够沦为无人在意的背景板,默默退场,竟也成了一种透着无尽悲凉的、相对“善终”。
想到这里,柏川璃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浊气,荒谬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那些千篇一律的“雌竞”戏码、勾心斗角的塑料友情,更像是缺爱者对女性关系肤浅而充满恶意的集体意淫。
仿佛女性之间天然不存在任何真诚的欣赏、温暖的扶持与并肩成长的情谊,只剩下无休止的攀比、毫无逻辑的打压与莫名滋生的敌意。
可现实里哪来那幺多“同美相妒”?那不过是思想贫瘠者,只会从最物化、最单一的维度去解构女性,于是也只能构建出同样单薄扁平、充满算计的人际图谱。
她的朋友们分明各自可爱。
周曼怡温柔体贴下的坚韧,陈欢洒脱仗义中的真诚,李晓清醒目标背后的魄力……
她们鲜活、明媚,拥有截然不同却同样动人的光芒。
彼此间的情谊是松快而牢固的支撑网,又怎会堕落成书中那种充满“阶级差序”与“奴性”的可笑组合?
将丰富的女性个性与生命经验,粗暴压缩成几个充满恶意的刻板标签;将多元、立体的女性关系,简化为围着男性打转的、非此即彼的零和博弈。
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层、更系统的贬损与矮化?
而真正让柏川璃心底发寒的,是创作这些、并为此欢呼买单的,同样多是女性。
同为女性,她们将她与她的朋友们写入故事,却又令她们面目可憎、灵魂干瘪。
将男性之间的情感供奉于神坛顶礼膜拜,却将女性之间的联结贬入尘埃,不屑一顾。
低到无名无姓,低到无影无踪。
原本一直小心避开地上湿滑苔藓的柏川璃,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缓缓擡起头,望向被巷子上方,被杂乱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那一线灰白天空。
仿佛被某种无形却刺骨的东西击中,血液骤冷。
她恍惚看见——那片本应属于女性的、广阔无垠的天空,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人一点一点地悄然割裂、拱手相让……
起初或许觉得,引入一种“他者”的视角无伤大雅;后来认为,容纳一类“非我”的故事亦无不可;渐渐地,便默许了更多原本不属于这里的规则与范式,在此落地,生根发芽。
偏偏这些“入侵者”的繁殖与适应能力是如此强悍,而女性自身刚刚才开始觉醒、尝试共同开垦与守卫的精神领土,根基尚浅,壁垒未固。
更有甚者,还在主动维护、灌溉这些外来物种,忧心“他们的故事还是太少”、呼吁“他们的处境更需声援”,同时转身苛责这片土地最初的耕耘者“排斥异己”、“不够包容”。
可怎幺就没想到呢?她们竭力引入并擡高的“他们”,其性别本质就决定了,其本不应、也不能成为这片女性叙事疆域的主角与核心。
请入门的宾客,最终登堂入室,反客为主,甚至占据了话语的高地,赢取了过度的尊崇。
一条叙事之线,又一条权力之线,就这样被编织进来,不断分割、侵吞着原本属于女性的表达版图。
量变累积为质变。直至某天蓦然回首,那片本该完整、澄澈、承载着女性无限可能与丰饶故事的苍穹,已然破碎、褪色,被喧宾夺主的障碍物重重遮蔽。
真的……无关紧要吗?
真的……毫不在意吗?
为了个人即时的、悬浮的、或许带有某种替代性满足的廉价快乐,就可以放任异质的、乃至最终反噬己身的叙事主体,在女性的集体精神家园里无限扩张,甚至与女性本身平起平坐,分庭抗礼吗?
究竟谁更像那个一面拱手让渡家园、一面转身怒斥同胞心胸狭隘的“背叛者”呢?
柏川璃收回望向那破碎天空的视线,长长地、极轻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团冰冷的郁结与无力感一并吐出。
随后,她的唇角扯起一个极淡的、嘲讽又略带倦意的弧度。
算了。
柏川璃将帆布包的带子往上提了提,迈步走向巷口那片更明亮的喧嚣。
至少在她自己的人生版本里,绝不会有“赛博堕女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