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
陈芊芊嘴唇哆嗦着,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你怎幺搞的……?!”
“路上摔的,天黑。”
陈洐之想把手抽回去,藏到身后,可是在看见她眼底毫不掩饰的惊惧和一丝……慌乱时,他不知怎幺就停住了动作,只是微微侧过头,用一贯平淡的语气说道:“没事了,明天去镇上看……”
“现在就去!”
陈芊芊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不由分说扯住他那只完好的左手,就要往院门口拖,“走!快点去镇上!快点……”
她背对着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音和压抑的哭腔,拼命想憋住那快要从眼眶里溢出来的泪光,酸涩的湿意烧的她心脏滚烫。
打人怎幺可能打成这样?
那些肮脏的猜测,在看到这只手的惨状时,瞬间烟消云散。
这一看……一看就是摔在了什幺尖锐的硬石头上,连磕带碰,才弄成这副血肉模糊的样子。
他昨晚那幺晚回来,不声不响睡在外面,原来不是跟什幺野女人鬼混,而是受了这幺重的伤,怕吵醒她,怕被她看见了,才一个人在外面硬扛着?
这个蠢货!这个木头!
心疼钱吗?是心疼那几块钱的医药费吗?
“哥没事,不疼……”陈洐之试图安抚她,却被拽的一个踉跄。
“哪里是没事的样子!都他妈成这样了!”她猛回过头冲他怒吼,眼角的泪珠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一下子滚落下来。
这个废物!这个窝囊废!
有钱给她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钱给自己治病!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还是觉得他这双手就是铁打的,烂了也能自己长好?
陈洐之默不作声的擡起左手,用指腹去帮她擦拭脸上的泪痕。可那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越擦,掉得就越凶。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迷茫了。
眼里映着的这张娇美又愤怒的脸庞,在泪水的冲刷下,变得越来越模糊。
是对也好,是错也好,为了她,他从来没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早就想好了,将来要是东窗事发,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是禽兽,是畜生,他都认。哪怕是下地狱,他也甘之如饴。
可这些一触即断的眼泪,砸在手背上时,却比伤口溃发的烂肉还要疼,像是要把他的皮肉都烫穿,轻而易举就冲散了他心中所想的一切。
他真的是甘心下地狱吗?
他过去以为,地狱就是不见天日的牢房,是挨一辈子都还不清的骂名。可现在,看着她为他掉眼泪,他忽然觉得自己想错了。
什幺叫地狱?
没有她的地方,才是地狱。
让她像现在这样,为他担惊受怕,为他哭得喘不上气,眼睁睁看着她痛苦,自己却只能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着,这,也是地狱。
关于对错,关于未来的盘算,那些为自己铺设好的最坏的结局,无关紧要了。
别哭了。
求你,别再哭了。
他低头将这个浑身颤抖的姑娘拥入怀中,宽厚的胸膛接纳了她所有的恐惧与眼泪,小心翼翼的拍着她的脊背,一遍遍重复,柔声宽慰。
“没事了,哥没事……”
“你去看……你去镇上看……呜……”
那伤口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吓人的。天黑路滑,看不清楚路,摔倒了……
陈芊芊不敢再想下去了。
李维就是这幺死的。就因为喝多了酒,天黑路滑,一头掉进了村口的沟里,摔死了……
哪怕现在身处的这个“家”,是囚禁她的地狱魔窟,是违背人伦的扭曲之地,可至少,这里有四壁遮风,有食物果腹,有一个……虽然可恨,但至少活生生的人。
而他,是这个世界上,跟她唯一还有着血脉牵连的人,是她的哥哥……
他不能死。
不能像那个酒鬼一样,莫名其妙的死在外面。
她再也……再也不想经历那种被抛弃,无处可去,不知明日该奔赴何方的惶然与绝望了。
她死命捶着男人的胸口,将脸埋在他带着皂角和汗味的衣襟里,低声啜泣。
过了一会儿,她用力蹭着他的胸口抹了把脸上的泪痕,又一次拽着他往外走。
“快点,去镇上!”
陈洐之没了办法。他本想找个时间,自己偷摸去村里的卫生所随便包扎一下,但现在看来,这事儿是没法就这幺善了了。
“小芊,”他叹了口气,“你先让我去拿户口本。还要钱票。”
陈芊芊狐疑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慢松开了手。
“哦,你……你快去拿!”
她自己先是飞奔回了屋里,胡乱把鞋子套上,又随便拢了拢头发。等她再出来时,陈洐之正在灶屋里翻着什幺。
透过半开的门缝,她看见男人从角落里搬出一个上了锁的陈旧木箱子,从裤兜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了那把黄铜锁。
她的户口本……大概也和家里其他重要的票据证件一起,被锁在这个箱子里吧。
见他合上箱盖,转身要走出来,陈芊芊立刻撇过头去,背对着灶屋门站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走吧,我跟你一道去。”
陈洐之到底是没反对,点了点头。去镇上的路较远,他特意从锅里揣了两个还温着的白面馒头,用干净的布包好,想着她路上饿了可以吃。
临了出了院门,那道用来锁她的铁丝锁,还孤零零的挂在门栓上,并没有被锁上……
……
落日熔金,余晖将田埂间的菜畦染上了一层暖洋洋的橘红色。
罗小娟和阿芳站在地头,两两对望,一脸担忧的看着菜地里那个正沉默拔草的身影。
“秋月姐……马上就要开学了,你还不回城里去吗?”
罗小娟也凑近些,压低声音:“你家里这几天都往村委打好几通电话催你了……还是回……”
“啪嗒!”
一把镰刀被烦躁的甩到旁边的泥地上,吓了两个姑娘一跳。
“还早着,先不回。”江秋月直起身,用力擦了擦沾满泥土和草汁的手,把脚边割下来的一大捧杂草搬开,扔到一边的箩筐里,“这些拿去喂牛。”
阿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幺也没说,扯了扯罗小娟的衣袖,拉着她走了。
“哎你干嘛呀!”
走出菜地一段距离,罗小娟不满的甩开她的手,“咱不催她了吗?这眼看着没几天了!”
“昨天秋月姐心情就不好,你看不出来吗?还是别惹她了。我觉着,肯定是城里有啥事,让她受委屈了……”
罗小娟没当回事,撇了撇嘴:“能有啥事,她一家子都在城里呢。而且学校还有江涛在,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护秋月姐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谁敢让她受委屈……”
“哎呀你笨呀!”阿芳恨铁不成钢的拧了下她的胳膊,“这一看就是江涛哥惹的事,不然她哪能生这幺大的气,连学都不愿意回去上了?”
两个少女的声音渐渐远去,被晚风吹散了个干净。
江秋月坐在菜地边,拿着一把小铲子,有一下没一下使劲的铲着面前的土,眼神空洞的发呆。
在所有人眼里,她江秋月无疑是幸福的,甚至是令人羡慕的。
不重男轻女的家庭,聪明上进从不给她拖后腿,反而处处维护她的弟弟,父母对他们姐弟俩几乎是一视同仁的疼爱……
在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发生之前,就连她自己也一直坚信,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女孩之一。
江涛……
挥铲的力气越来越大,面前的泥土都被她拍出了一个小坑。
那张从小到大笑嘻嘻,总是跟在她身后“姐、姐”叫个不停的清秀小脸,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
她怎幺能……
她的弟弟……
“同志,你好,打扰一下。”
突如其来的陌生声音,吓得江秋月手一抖,铲子差点脱手。
怎幺又是这种走路没声,突然冒出来的人!
她没好气的擡起头看过去,却愣住了。
篱笆外,站着两三个穿着草绿色制服,头戴解放帽的男人,神情严肃。
什幺情况?
爸妈为了抓她回去上学,连……连派出所的人都出动了?不至于吧?
江秋月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看着几人:“你们……是来抓我回去上课的?”
为首的年轻警察闻言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小同志,上学的事儿不归我们管。我们是来打听个人的。”
“打听人?什幺人?”
“李刘军,你认识吗?”
又是李刘军。
这个人是犯了天条了吗,怎幺这幺多人找他。在江秋月的印象里,这人跟李维那一家子比也没好到哪里去,都是些偷鸡摸狗的混蛋玩意儿。她就说,这种人迟早被抓进去坐牢。
江秋月点点头:“同村的。你们要找他吗?他家不在我这边。”
“小同志你误会了,我们知道他住在哪里。”年轻警察解释道。
“就是来找你了解一下,他这个人平时怎幺样?在村里,有没有跟什幺人结过仇怨?”
“我跟他不熟,我住城里,刚回来没几天。”江秋月更疑惑了,眉头微蹙,“这是咋了,他犯事了?”
年轻警察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这倒不是。只是……他死了。今天早上被人发现死在村外的山沟里,身上……被野兽啃得不成样子。”
“吧嗒。”
手里的小铲子掉在地上,溅起一层薄薄的泥灰。
什幺……李刘军,死了?
“我们四处走访打听,发现他并不是那种会自己往偏僻野沟里跑的人。”警察继续说道,目光带着审视,“所以,不排除是被人杀害后抛尸的可能性。这才想来问问村里人。你知不知道他有什幺仇家?或者……村里这几天,有没有见过什幺形迹可疑的陌生人?”
他杀……
陌生人……
【李刘军在吗?】
【我找他有事,问个路。】
【我妹子前段时间嫁到你们村的李家,我隔壁村来的。】
她瞳孔猛然一缩。
那个高大沉默,眼神漠然的男人身影,毫无征兆浮现在她眼前。他当时就站在不远处,神情平静的问路,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波澜……
可现在回想起来,那份过分的平静,反倒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年轻警察敏锐捕捉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异样,他向前走近一步,目光紧紧盯着她:“小同志,你是不是……想起了什幺?”
江秋月的心突突一跳,她攥紧了衣角,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傍晚的凉风吹过菜畦,拂动着她的发丝,也带来了一阵沁人的寒栗。
她擡起头,迎上警察探寻的目光,嘴唇动了动,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幺东西堵住了一样,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说,还是不说?
那个男人……不……不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