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云城艺术中心收藏委员会的一员,利筝每月都会抽时间观摩新展。
今天这场《躯壳与肌理的对望》早在三个月前就列入了她的行程。展方特意将几件18世纪解剖绘本原稿与当代人体素描并置展出。这种时空并置间的张力,令她非常感兴趣。
她站在展厅中央,面前是一幅炭笔素描——肌肉线条精准、漂亮,光影处理带着古典油画的柔润。
标签注明:《二号习作》· 私人收藏
她微微倾身,鼻尖离画只有30cm的距离。这个距离能清晰看到炭笔在纸纤维上留下的细腻排线——尤其是肱桡肌处的过渡,短促而密集的笔触。
让她想起周以翮的前臂。
“喜欢这幅作品?”
熟悉的,微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利筝没有立刻回头。她的目光依然流连在那片被炭笔精心渲染的肌理上,仿佛那比身后的男人更具吸引力。
她让那微凉的余音在空气中悬浮了恰到好处的一秒,才开口:“肌肉的明暗交界线处理得很特别…”
她故意停顿,指尖在空中虚虚划过画中手臂的轮廓,“莫林总能把肌肉画得像会呼吸,”她指向画作右下角,“你看这块肱桡肌的过渡…”
她侧过身,终于看向他,目光却先落在他的手腕处。
周以翮站在她身侧,视线先是顺着她的指尖落在画上,随即滑向画作签名处——那里只有一个花体字母“M”。
“嗯。很少有画家能如此特别地表现旋前圆肌...”
“...在屈肘时的特殊张力。”她极其自然地接上后半句。
两人相视一笑。
周以翮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展册,并未立刻翻开。问她:“你常来看这类展览?”
“职业需要。”她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今天本来是想先看那几本珍宝的…”她指向玻璃展柜,那里陈列着古老的解剖绘本,“没想到先被这幅作品吸引了。”
接着,她像是忽然想起什幺,从包里取出一个素白的信封:“对了,下周有个和艺术中心合作的私人鉴赏会,主题是‘人体放大镜’。”
信封没有立刻递出,而是在她指间似无意地翻转了一下,“你应该会喜欢。”
周以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因为我今天来看这个展览?”
她避而不答,目光自然垂落。没有任何迟疑,她指尖夹着那方素白信封,如同处理一件页签,精准而轻巧地将其滑入展册微微敞开的书页之间。
“周六晚上七点。”她的声音与指尖落下的动作同步。
展厅里的投影仪在墙壁上打出流动的人体线条。光影交错间,利筝的侧脸忽明忽暗。
周以翮突然倾身,乌木香冷沉,苦甜交织却毫无温度,气息笼罩下来的瞬间:“下周六晚上七点?”
“嗯。带着你的鉴赏眼光来。”她后退半步,高跟鞋在地面敲出清脆的声响,“我准备了18世纪的解剖学绘本仿稿,和...”
投影仪的光斑滑过她的嘴唇。
“…一瓶值得慢慢品味的勃艮第。”
周以翮的目光从她被光斑亲吻过的唇瓣,缓缓移回她的眼睛。
他收回视线,指尖触到信封如羊绒般柔软的边缘,说:“我会准时到。”
利筝微笑,转身走向下一个展区。
周以翮仍站在原处。
窗外,午后的阳光正烈,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泼洒进来,将两人的影子在光洁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
它们的尖端在某一刻几乎交叠。
———
密奇大道17号 · 二层私人展厅。
周六,19:02。
灯光被刻意调暗,聚焦于一幅幅古典或现代的人体杰作上。空气里弥漫着香槟的微酸气息、高级香水的馥郁以及人们压低的、彬彬有礼的交谈声。利筝穿梭于人群之间,一袭剪裁利落的黑色长裙宛如第二层皮肤,她游刃有余地应酬,眼波流转间自带三分疏离的笑意。
然而,她的注意力始终分出了一缕,挂在入口处和腕间那块腕表上。
七点零四分。
他迟到了。
她不动声色地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槟,缓步踱至窗前。窗外,暮色如天鹅绒般缓缓垂落。
此刻,一道熟悉挺拔的身影闯入她的视野。
周以翮正走进铁艺大门,步履匆匆却不见慌乱。
晚风拂起他额前几缕黑发。
利筝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他穿过楼前的庭院,走向入口。
像欣赏一幅动态的、专为她呈现的画卷。
她估算着时间,在周以翮即将踏入展厅的那一刻,优雅地转身,重新融入人群。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展厅门口时,室内柔和的灯光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他脚步微顿,目光迅速扫过全场,似乎在寻找什幺——或者说,寻找谁。
就在他的视线即将掠过某个角落时,他定住了。
利筝并没有隐藏在人群里。
她就站在不远处,一盏射灯的光晕边缘,手里端着一杯金色的香槟,正一瞬不瞬地、毫无避讳地注视着他。
她没有微笑,没有招手,甚至没有任何额外的表情。只是那样看着。她的眼神像幽潭,里面清晰地、完整地映出他刚刚踏入展厅的、带着一丝匆忙和寻找意味的身影。
那目光里有一种全然的、几乎令人心悸的专注,仿佛整个低声轻语的展厅、所有宾客都在这一刻模糊、虚化,成为了背景板。
他调整了一下因为匆忙而微有褶皱的袖口,朝着她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沉冷的气息渐渐清晰,混合着展厅里的酒味与鸢尾花香。
直到周以翮走至近前,她才仿佛刚刚回过神来一般,眼中的专注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换上了惯有的、略带疏离的社交性笑意。
“抱歉,迟到了。”他在她面前站定,“停车花了一些时间。”
“没关系。”她轻笑,指节在展柜玻璃上轻轻一叩,“正好,这本仿稿里的插图,我还没给别人讲解过。”
周以翮的视线落在书上,但利筝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并不完全在那里。他的目光偶尔会回到她开合的唇上,流连在她握着杯柄的指尖。
侍者适时地托着酒盘而来。她取过一杯,递给他,“尝尝这个,勃艮第特级园。”指尖擦过他的,“单宁很柔,像……”
不小心被身后流动的人群惊扰,她侧身微让,手腕随之不经意地一倾——
绛红的酒液泼洒而出,瞬间在他洁白的衬衫上晕开一片。
附近几位宾客的交谈声戛然而止,目光短暂地聚焦过来。
但不过一两秒的时间,那些视线便礼貌地移开,刻意压低的谈话声又重新响起。
她立刻放下酒杯,从手包里抽出一条纯白的棉质手帕,有些懊恼:“我真是太不小心了……”
指尖隔着那层吸饱了酒液、变得半透明的衬衫面料,按上了他的胸膛。酒痕在衬衫上迅速蔓延,隐约透出底下的皮肤。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在她触碰的瞬间,周以翮呼吸节律的微妙中断,胸腔的起伏短暂凝滞,肌理在瞬息间绷紧。
周以翮低头看着她,眼里比刚才深了一些:“没关系。”
他的右手虚悬在她腰后,维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手帕擦过他的锁骨,往下吸着酒液,动作慢条斯理:“真是抱歉,周医生。我楼上休息室里,恰好准备了备用的衬衫。如果你不介意……”
周围的人群依旧在低声交谈,香槟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周以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忽然伸手接过手帕,“不必麻烦。”
他随意地擦拭了几下,红酒的痕迹反而晕得更开。利筝的视线顺着那片深红下滑,又缓缓擡起,对上他的眼睛。
周以翮擡手,轻轻捉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心温热,虎口处的薄茧擦过她的皮肤:“先看完你的藏品。”
“至少让我补偿你一杯酒?”她轻声说。
周以翮忽然笑了,很浅,但足够让她捕捉到:“……补偿我一幅画。”
利筝挑眉:“画?”
他伸手,从西装内袋取出一张对折的素描纸,展开——
利筝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是她上周在展览,倾身看画的样子。
——他画了她。
急剧升温的空间里,周以翮的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让我画完这幅画的完整版。”
空气凝固了一秒。
她忽然笑了,指尖轻轻点上他的胸口,隔着被红酒浸湿的衬衫:“周医生,你确定……”
“在这里当众画我,不会太……失礼吗?”
周以翮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指,将她那只杯子举到两人之间:“要不要先喝完这杯酒?”
利筝就着他的手微微倾身,抿了一口。杯沿离开时,酒液在她唇间留下了一道极细微的湿痕。
“楼上还有更好的藏品,”她轻声说,“要看吗?”
周以翮的目光沉了下来。他手指收紧,将她拉近半步——
“等最后一个客人离开,我就上去。”
当十点的钟声响起,宾客陆续告辞,利筝终于走向他:“现在,要看我的私人收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