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我给你的机会,换一种活法。”
宋羡仪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字一句砸在赵遮的心上。
茅屋内死寂,方才官兵搜查带来的惊悸未平,此刻又被这句直指核心的逼问推向了更深的漩涡。
赵遮躺在坚硬的土炕上,后背的冷汗尚未干透,黏腻地贴着粗糙的床板。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撞碎肋骨。
伪装昏迷时强行压下的恐惧,此刻如同挣脱束缚的野兽,反扑得更加凶猛。
他不是没有想过未来。
从皇宫倾覆、母亲泣血将他推入密道的那一刻起,活下去就成了唯一的目标。
但那种活下去,是鼠蚁般的苟活,是躲在阴影里,祈祷追兵的脚步永远慢他一步。
他从未敢想,或者说,早已不敢去想“换一种活法”。
那意味着要重新站到阳光下,直面那些将他和他的一切碾落尘埃的庞然大物——李昂、徐家、以及整个视他如草芥的门阀体系。
他能做到吗?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无长物,除了一个早已不值钱、反而招祸的皇孙名头,还有什幺?
而眼前这个女人,这个自称说书人、却满腹经纶、眼神冰冷如刀的宋羡仪,她又能给他什幺?一个渺茫的希望?还是一个更快的死法?
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
他想起她讲述林远故事时的冷静剖析,想起她提及徐家时那刻骨的寒意,想起她面对官兵时那瞬间的变脸和精准的判断……她绝非常人。
她与那些权贵有血海深仇,这一点,他几乎可以断定。敌人的敌人,或许……真的可以成为盟友?
风险巨大,他将彻底失去最后的隐匿可能,将命运完全交托于这个谜一样的女子手中。
可是,不赌这一把呢?就像她说的,继续这样东躲西藏,靠着伪装和运气苟延残喘。
今日能骗过州郡兵丁,明日呢?后日呢?他根本等不到追兵,就会饿死在这荒村,或者成为哪个饥民锅里的肉。
那种死法,无声无息,像一粒尘埃。他不甘心。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火苗,在他冰封的心底深处,颤巍巍地燃起。
那是求生欲,更是复仇的种子,被宋羡仪冰冷的话语和残酷的现实,硬生生催发了出来。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臂支撑着坐起身。腿上的伤口因这动作传来尖锐的疼痛,让他额角青筋跳动,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擡起头,迎上宋羡仪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昏暗的光线下,她的面容模糊,唯有那双眸子,亮得惊人,像暗夜里的寒星,也像伺机而动的毒蛇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间的干涩和颤抖。
开口时,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奇异平静。
“怎幺换?”
三个字,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
宋羡仪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波动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依旧是那副冰冷的平静。
“很简单。”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只空了的粗陶碗,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碗沿的缺口,“抛弃你‘赵遮’的身份,彻底死去。然后,以一个全新的、干净的、有足够‘价值’的身份,重新活过来。”
“价值?”赵遮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对,价值。”宋羡仪擡起眼,“对于某些需要的人来说的价值。比如,一个聪慧、隐忍、懂得感恩、且与当前朝堂势力毫无瓜葛的可造之材。”
赵遮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是在暗示,要将他“送给”某个人,某个可能与她目标一致,或者能被她说动、利用的人?
“谁会需要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这你不必操心。”宋羡仪语气淡漠,“我自有安排。你需要做的,是证明你值得我耗费心力去‘安排’。”
“如何证明?”
“第一,活下去,尽快养好伤。”她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腿上,“废物,是没有价值的。”
“第二,”她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学会观察,学会思考,学会闭嘴。从现在起,忘掉你曾经是皇孙赵遮。你只是赵七,一个父母双亡、流落至此的孤儿。你的过去一片空白,你的未来,由我书写。”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仿佛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
赵遮沉默着。
他知道,这意味着他将彻底失去自主权,成为她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但棋子,至少有机会在棋局中发挥作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随时可能被碾碎。
“我需要付出什幺代价?”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来自这样一个女人的“帮助”。
宋羡仪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依旧没有温度。
“代价?”她放下陶碗,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彻底暗下来的天色,村庄死寂,只有零星的犬吠。“你的命,从我在村民手中救下你那一刻起,就是我的了。所以,谈不上额外的代价。”
她转过身,阴影笼罩着她的半边脸庞,让她的神情显得有些诡谲莫测。
“如果非要说代那就是忠诚。”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千钧重量,“绝对的忠诚。无论我让你做什幺,无论你将来走到哪一步,你必须记住,是谁给了你重生的机会。若有背叛。”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股森然的杀意,让赵遮脖颈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油灯早已熄灭,只有月光透过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赵遮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曾经不沾阳春水、如今却布满细小伤口和泥污的手。
他知道,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择。一步踏出,再无回头路。
时间一点点流逝。宋羡仪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有无限的耐心。
终于,赵遮再次擡起头。月光照进他凤眼的深处,那里原有的惊惶和绝望已经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所取代。
年纪虽小,但接连的巨变早已将他的心性磨砺得远超同龄人。
他掀开薄被,忍着剧痛,挪到床边,然后,做了一件让宋羡仪眉梢微动的事情——他扶着床沿,极其艰难地,试图单膝跪地。因为腿伤,这个动作做得摇摇晃晃,异常狼狈,但他还是坚持完成了。
他擡起头,仰视着站在阴影中的宋羡仪,声音低沉而清晰:
“赵七……愿听小姐安排。”
他选择了臣服,选择了将赌注压在这个神秘莫测的女人身上。
宋羡仪看着跪在眼前的少年。
他脸色苍白,身形单薄,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东西,让她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她没有立刻让他起来,而是缓缓走到他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了他片刻。
“记住你今天的决定。”
她伸出手,并非搀扶,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审视的意味,“从今往后,你的命,是我的。你的路,由我指引。你若不负我,我必助你拿回你应得的一切,甚至更多。”
她的承诺,如同她的威胁一样,带着冰冷的诱惑力。
“起来吧。”她终于说道。
赵遮借力站起身,重新坐回床边,气息有些紊乱。
合作关系,以这样一种近乎主仆的方式,初步确立。
宋羡仪不再多言,转身从床底拿出那个布包,将里面换来的粗粮饼子掰了一半递给他:“吃吧,明天开始,你需要尽快恢复体力。”
她又拿出一个小纸包:“这是盐。伤口愈合需要这个,掺在喝的水里,每次一点点。”
赵遮默默接过,饼子依旧粗粝难咽,盐更是珍贵无比。
他小口吃着,味同嚼蜡,心中却波涛汹涌。
吃完东西,宋羡仪开始收拾屋子,动作麻利而有序。
她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谈论未来的计划,仿佛刚才那场决定命运的对话只是日常琐事。
就在赵遮以为今夜就将这样过去时,宋羡仪忽然像是想起什幺,状似无意地问道:
“你对青州本地的官员,了解多少?比如现任的青州太守?”
赵遮心中一动,仔细回想了一下。
他对各地主要官员的任免和大致背景,还是有一些模糊印象的。
“青州太守似乎是叫王弼?”他不太确定地说,“听闻是寒门出身,靠着政绩一步步升迁上来的,为人似乎还算清廉,但在此等乱世,恐也难有作为。”
宋羡仪擦拭桌面的手微微一顿,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寒门出身,政绩升迁。”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赵遮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王弼,或许就是她计划中的一环?那个需要“可造之材”的人?
他没有问出口。
既然选择了服从,那幺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他牢牢记住了她的话——学会观察,学会思考,学会闭嘴。
夜色渐深。
宋羡仪依旧睡在地铺上,似乎很快就呼吸均匀,进入了梦乡。
但赵遮知道,她很可能和自己一样,醒着。
他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茅草在月光下投下的模糊阴影。
腿上的疼痛依旧清晰,但更清晰的是脑海中翻腾的思绪。
他从一个等死的逃亡者,变成了一个庞大而危险的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前途未卜,吉凶难料。
但奇怪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恐惧,反而减轻了些许。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带着血腥气的期待。
他轻轻握了握拳。
无论如何,他不会再像今天这样,只能无助地躺在床上,伪装死亡,将命运寄托于他人的表演和运气。
他要活下去。
他要换一种活法。
窗外,夜枭发出凄厉的啼叫,掠过死寂的村庄。
暗流,已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