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庄园角落里那架古老座钟的钟摆,在沉闷的滴答声中规律而乏味地往复。
芙蕾娅很快适应了克劳迪尔庄园女仆的日常。拂晓前起身,整理床铺,擦拭永远光可鉴人却似乎总也擦不完的银器与雕花扶手,在弥漫着柠檬与蜂蜡气味的回廊间无声穿梭。
庄园内部如同一个精美而冰冷的巨大琥珀,将时间与喧嚣都凝固在外。高耸的穹顶壁画描绘着晦涩的神话场景,眼神悲悯或威严的神祇与英雄自高处俯视,他们的目光穿透经年不散的微尘,落在每一个渺小的身影上。
厚重的织锦窗帘半掩着,将阳光切割成一道道狭窄的光栅,空气中属于古老贵族家宅特有的气息。
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脚步声落在柔软地毯上如同落入深雪,仆役交谈声则心照不宣压低,仿佛怕惊扰了这份沉淀了数百年的肃穆。
女仆们的居所位于主宅西翼的顶层,低矮狭小,与主楼的奢华形成鲜明对比。芙蕾娅与另外两名年轻女仆共居一室。
夜晚,当月光透过窄窗洒落,她能听到同伴压抑的啜泣或梦呓,这多半就是乡愁吧。
她自己却很少哭。她只是静静躺着,望着天花板上细微的裂纹,思绪偶尔会飘向那双惊鸿一瞥的、紫色的眼眸。
这庄园里的一切,那些挂在长廊上价值连城的肖像画,玻璃柜中陈列的如同星辰碎片般的宝石收藏,它们冰冷、璀璨,却在她心中留不下任何温度。
唯有那双眼睛,那双盛着幽寂与脆弱、颜色如同她来时路上所见那奇异紫花的眼睛,是这片灰调背景中唯一鲜亮的存在。
而女仆长艾琳的存在,给这乏味的日常增添了不少棱角。
她似乎格外“关照”芙蕾娅,挑剔她擦拭的银器边缘有指痕,指责她打扫书房时移动了书籍的角度——即使那只是为了清理书架深处的灰尘。或是在分配工作时,将最耗时费力的浆洗、搬运任务“自然而然地”派给她。仅仅是因为工作出色而被卡尔文少爷夸奖了一句。
就连其他女仆们都看不下去,偶尔私下聚在一起指责这个女仆长对卡尔文昭然若揭的心思。
芙蕾娅则大多沉默地接受,她的坚韧如同溪流中的卵石,被水流冲刷磨砺,反而愈发光滑沉静。她只是更努力地将工作做到无可指摘。
一次午后,她奉命给花房送换洗的罩布,偶然听到两位年老花匠的闲谈,提及庄园附近生长着一片罕见的“月影紫铃”,其香气能宁神,只是位置偏僻,少有人至。
月影紫铃。
这个名字轻轻叩动了芙蕾娅的心弦。心中立刻浮现处了那种紫色的花朵。如此贴切,如同月影凝结成的铃铛,在寂静中摇响无声的歌谣。
几日后的一个难得的休憩午后,芙蕾娅终于得了一丝空闲。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走出了庄园侧门,沿着一条少有人行的小径,向着记忆中花匠描述的方向走去。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牵引,召唤她去往那片只存在于言语和想象中的紫铃花海。
她并未失望。
当穿过最后一道疏朗的林木,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片倾斜的缓坡,漫山遍野的深紫色花朵如同泼洒的绸缎,在微风中起伏。
银白的花边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微的光点,汇聚成一片流动的星河。清冷幽远的香气比庄园内任何名贵熏香都更令人心旷神怡,仿佛能洗涤肺腑中的沉闷。
也正是在这片静谧的花海边缘,那棵古老的银椴树下,她再次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伊莉丝·冯·克劳迪尔蜷缩在粗壮的树根间,不再是初见时那般带着疏离的冷漠。
她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苍白的皮肤下,那些诡异的暗色纹路不再若隐若现,而是如同拥有了生命般蜿蜒凸起,散发出不祥的、肉眼几乎可见的丝丝寒意,让她周身的空气都微微扭曲。
她银白色的长发失去了所有光泽,无力地披散着,几缕被冷汗浸湿,黏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上。
她咬紧下唇,试图抑制痛苦的呻吟,齿间却泄出破碎而压抑的喘息,像一只濒死的小兽。
芙蕾娅的心瞬间被攥紧了。所有关于身份界限的考量顷刻间涌上心头,但一种近乎本能的善意与怜惜驱使她停下脚步。她深知自己作为女仆的本分,绝不可对大小姐有任何冒犯的触碰。
她没有丝毫犹豫,脱下自己那件略显厚实的灰色粗呢外衫,小心翼翼地、仅用衣物将那冰冷颤抖的小小身躯包裹住,确保自己不会直接接触到小姐的肌肤。
"没事了......小姐......会好的......"她跪坐在一步之外的安全距离,低声呢喃,声音是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与恭敬,仿佛在安抚一位受难的神祇。她所能提供的,仅有这件单薄衣物所承载的微末体温,以及言语间的慰藉。
感受到外来的温暖和声音,伊莉丝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诅咒的力量仍在肆虐,但那无边的冰冷孤寂仿佛被这小心翼翼的关怀撕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
于是,芙蕾娅轻轻地、低低地哼唱起来。那是一首旋律古老而简单的歌谣,源自她早已模糊的童年记忆。歌词早已残缺不全,只剩下一些无意义的音节和破碎的意象,却被她用温柔舒缓的调子串联起来,如同暖风拂过冰封的河床。
"星星落入梦乡,寒意悄悄散啦......"
"......不怕黑,不怕冷,暖阳就在前方啦......"
她的歌声称得上优美,还带着一种原始而真挚的抚慰力量。她一遍遍地哼唱着,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仿佛她的歌声是唯一被允许呈上的慰藉。
渐渐地,伊莉丝剧烈的颤抖平复了些许。周身的暗紫色纹路光芒渐弱,那蚀骨的寒意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与歌声逼退,不情愿地缩回她的体内。
她紧绷的身体一点点软下来。急促的呼吸变得绵长,最终化为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啜息。
然后,那浓密如蝶翼的银白色睫毛颤了颤,缓缓掀开。
深邃的紫罗兰色眼眸再次映入芙蕾娅的眼中,此刻那里面的冰层仿佛消融了些许,残留着未散尽的痛苦水汽,更多的却是一种茫然的、脆弱的怔忪。
这一次,目光里没有了戒备,没有了拒人千里的疏离。只有一种初生的、懵懂的探寻。
芙蕾娅见她醒来,立刻停下歌声,垂下眼帘,恭敬而关切地低声问道:"您好些了吗,小姐?"
伊莉丝没有回答。她只是下意识地,将身上那件粗糙却温暖的外衫裹得更紧了些。
……
短暂的静默后,芙蕾娅仿佛骤然从之前的冲动中惊醒。她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是何等僭越——竟敢将仆人的衣物直接披裹在大小姐身上,甚至近距离地窥见了主人最脆弱不堪的时刻。
一阵惶恐攫住了她。
她立刻后退了半步,深深地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万分抱歉,小姐……我……我方才情急之下逾越了本分,用了我的粗陋衣物……请您恕罪。"
她甚至不敢擡头去看那双紫色的眼睛,等待着或许会降临的斥责与冰冷。
然而,预想中的寒意并未出现。
伊莉丝静静地望着眼前深深低下头去的女仆。那件粗糙的灰色外衫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和一种干净的、阳光与皂角混合的气息,这是一种与庄园里精致的熏香或她自己房间里冰冷昂贵的丝绸截然不同的感觉。这种气息奇异地驱散了些许仍盘踞在她骨髓深处的阴寒。
她看着女仆低垂的、露出纤细脖颈的恭敬姿态,听着那充满不安的请罪。奇怪的是,这并未引起她往常对于他人靠近或触碰时那种惯有的厌烦与排斥。反而……那隔着一层织物的温暖,那首调子简单却异常温柔的古老歌谣,像一颗小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极细微的涟漪。
那歌声似乎仍在她耳畔嗡嗡作响,带着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真挚暖意。
她还记得这个女仆,那日一面,见她那一眼如春风拂面,至今没有忘怀。
今天在她被无尽寒意与痛苦吞噬、仿佛要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时刻,没有逃离,也没有用怜悯或恐惧的眼神远远旁观,而是……献上了一份小心翼翼的温暖
一种极其陌生而微弱的情绪,如同初生的藤蔓嫩芽,悄悄探出头来。
那不是感谢,至少不全是。更像是一种……朦胧的渴望。渴望那歌声不要停,渴望那份隔衣传来的温度不要消失,渴望这个带着北方口音、歌声里有种自由气息的身影,不要像出现时那样悄然退回到仆役应有的距离之外。
但她不知该如何表达,甚至不确定这丝渴望究竟意味着什幺。
于是,在芙蕾娅愈发忐忑的沉默中,伊莉丝最终只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示意并非责怪。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件粗呢外衫抓得更紧,仿佛抓住了一缕短暂照亮冰冷深渊的微光。
月影紫铃在四周无声摇曳,香气愈发清幽。一片寂静中,某种纤细而坚韧的纽带,于此刻悄然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