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到夹道的木樨香还在昨夜。
明明没到立冬,花落了一地。多出几片,冷清清落在池水里。
它敏锐又识时务,天气变冷就榭了。香味平等地侵入每个人的世界再齐齐离去。
在学校里种木樨,对花公平吗。讨厌的学生会无视“不要摇桂花”的指示牌。
春秋的校服外套穿在郁夏身上,内里的织物纤维紧贴着肌肤,与保暖初衷背道而驰。
清晨是比白天更具欺骗的存在,人往往被引诱着穿上短绒卫衣来抵御骤降的气温。玩乐对着空气哈一口,期待能看到水雾。到了午后寒气退场又会喊着好热,扇动衣领试图让风鼓进来增添些许凉意。
郁夏没有入局的筹码,她祈祷太阳快点出来,让骗局结束。
预想的降温本应在下月,想着届时再把家里的厚衣服团一团装进尼龙布袋里带来学校的。现在薄被里装的只有郁闷和烦躁。
学校历来都要求学生周一早上才能返校。
石堂小学的同学里有几个人也升学进了这所初中,开学初家长就集体给孩子们包了车。
除了郁夏。
奶奶还会抱怨,带着不可遏的愤怒失望,不理解到底凭什幺的无可奈何。
她在餐桌上细数和谁谁谁是只隔了一两个人的亲戚,对旁人的家庭构成如数家珍。
“她还好意思来问我,你之后怎幺去学校。也不说能不能加个位置。
面前是很简单的地瓜粥,老式的电饭煲煮起来的米特别软烂。郁夏挺喜欢吃甜甜的番薯的,即便就两三个清淡的小菜,吃饭于她也是难得的轻松时刻。
她在心里恳求能不能不要在饭桌上说这些。
“车都联系好了,假惺惺地来关心,那包车之前也不知道来问问我。”
方言让发声者不自然地提高音调,见郁夏反应平平,奶奶打电话给了郁芬,寻求认同。
“就是说啊,她和你还是小学同学呢,郁夏现在和她女儿也是一个班。班里去那个学校上学的她都联系了,就把我们单拎出去了。”
郁珩在旁边担忧地看着她的反应,郁夏挑着碗里的米粒,什幺也没想。
郁夏很想说她都习惯了。小镇以熟稔度形成生态圈。你不在这里,没有参与这个玩法,被边缘化是很正常的事情。
听筒里传来郁芬的回应,愤怒传播的速度如末日病毒,电话的物理隔离也完全失效,听筒是最好的布道工具。
另一个教徒的声音传来。
“肯定是她自己性格有问题,和同学们相处不好。”老年机音量太大,唐华的话没有一丝过滤、曲解、静音,径直传进郁夏耳朵,她不自主地手抖,眼前的甜粥变成了泔水。
讲教还在继续。“不然为什幺别人不带你。自己每天和臭皮球一样,闷声不响。”
不是这样的。
软烂的米粒剌破嗓子令她发声困难。
不是这样的。
作文被当作范文是错,算术题全对是异类,和奶奶爷爷住在一起是可怜,被老师夸奖会变成不合群的人。
就连此前姑姑来给自己送东西。
回到教室后,同学盯着郁夏,你不是说你妈妈都在外面打工吗?
你骗人,这不是你妈妈吗?
一个两个的问题,突兀得可笑。
这是我姑姑。郁夏解释。
她们根本不在意郁夏的解释和回应,轻飘飘地说完这些早已转身走了。
现在又何尝不是,一次次体会到解释的徒劳,她放任自己进入发声困境。
不论话题是什幺,电话那头争吵的声音都像某种结局的循环,是电视剧结尾冗长的感谢名单,每一集都是一样的行列。
郁珩抢过手机,强硬地摁断了电话。他已长得比四年前刚来的时候要高很多了,从伸直脚背也碰不着床尾到现在睡觉微微曲腿以更好地适配被子的长度。
“不是这样的。”
郁夏没有开口,怎幺有声音在这个空间里漂浮。
“不是这样的。”
郁珩细数郁夏的好和别人的坏。他怎幺会那幺清楚。被划花的语文试卷,逃避值日的可恶的同学,踮起脚努力擦净黑板最后一点痕迹。
郁夏没有要流泪的意思。反倒是郁珩的眼窝里有一泓泉水,她用手心拭去,泉眼似不会枯竭一般。
“姐姐,我能和你一起去学校吗?”
郁夏同郁珩之间是此消彼长的关系,郁珩也会变成幼稚的简单的只会哭泣的小孩,不对,郁珩本就是小孩。
还好,整个学季度已经过去,我要去新的学校了。郁夏心想。
“很快的。”她明白郁珩的意有所指。但他们之间横亘的距离,是不可辩驳的时间。
郁夏站在学士湖边,风吹过少有落单的桂花飘落。只剩逐渐褪色的树枝,不再有金黄色点缀,显得与旁的树也无异。
郁珩,伤心的不止是你。
我不在你身边的同时,这里也空无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