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没有中学。
郁夏上的初中距离石堂小学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离家就更远了。
细想这几年的光景,他们几乎没有分开过。
石小期间,他们是两颗仁面子树,是优良的对植。她在这一栋楼,他在那一栋楼,他们甚至因为身高相较于同龄人都比较挺拔,就皆被老师栽种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
现在,郁珩变成了一颗广场孤植。
泥瓦、砖坯、长椅,坐在树下发呆的人。
这棵树只倾听了一个人的心声就汲取够了养分。即便她沉默。
郁珩不愿也无法习惯同郁夏分离的时间从一日至多八小时变成五天或更久。
此前。
“你应该去交一些朋友。”
郁夏双手攥着书包肩带,摩挲着旁出的线头剪掉后用火机烫过,尾端纤维卷翘的粗粝,有点硌手。她措辞良久,最终摆出姐姐的姿态。
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郁夏无所谓自己的旁逸斜出,她却替郁珩觉得寂寥。
吃饭、上学、放学,甚至睡觉也是在同一空间里。
在乳牙脱落,恒牙萌出的年纪,像强挤进压缩饼干袋,再努力在有限的空间里呼吸。蜷缩着身体,用手重重按压以抵抗胃部痉挛,挨过疼痛的最高点,痛楚也无法消弭,只能不断提高自己忍耐的阈值。
生活碾碎幼童的心灵轻而易举。郁夏又得继续撑下去。
早熟在大人语境里意味着懂事。这个词的重量郁夏一直体会着。
不可爱、不天真、无法直白回应成人世界给出的问询,永远委婉,永远深思熟虑,相伴的是其它揉碎了掰开来看也不会觉得幸福的词汇。
我不要你懂事,郁珩。
我只想你做一些跑来跑去的事,说一些诸如“天气晴好高兴,天气阴就会坏心情”此类没营养的话,假装嗔怪被叮嘱少吃一些垃圾食品。和别人一样。
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郁夏觉得自己好坏。她看到了郁珩也在过期。
跃过理应喜多于忧的童年,她拉着郁珩狂奔,负隅而守,也找不到逃脱“早熟”的机会。
郁夏忆起下午看到的场景。
课表显示最后一节是信息技术课,机房在对面教学楼的五层。
左右两侧都有楼梯,郁夏从左侧楼梯上到三楼,脚步顿了顿,没继续往上走,先回身隐入转角,郁珩的教室就是三楼拐角最近的那间。
低年级没什幺繁重的学业压力。在课间,学生们三五成群,教室里闹哄哄的。
郁珩有沉迷的事吗?
一个人在教室里练习画画。
桌边是36色固体水彩。熟悉的位置,郁珩低头拿起自来水笔沾取颜料在可调色区域混色。
她站在右后方。郁珩回头就能看到,即将要去信息机房的姐姐,还有很多个时刻的姐姐。遇上善良的老师不拖堂,午饭前、放学后,郁夏就会从对面那栋楼移栽到这儿,和此时一样。
更多的是郁珩蹲在教室外走廊,头顶是玻璃窗,向里望是郁夏和她的同学们排着队背课文或坐在位子上订正算术题。还好太阳已落山,照不到他身上,这样不会太热。
郁夏体谅他的等待,不记得说过几次让郁珩先回家。镇子不大,多的是隔着几个人就能相识的亲眷,倒也安全。
郁珩下一次还是会出现在这里。一颗执拗的劲松。安静地让树叶浸出或明或暗的颜料,迎着风创想。
偶尔身份转换,郁夏不会惊动他,安静地看他完成一个小画作。在他擡头之前,从后门走进教室,再在郁珩毫不焦躁,满心期待的眼神里看到放大的自我。
当下他画得很认真,很沉迷。短短的扁扁的时间在他笔下延长了。
每个压缩在格子里的无趣块状颜料,在纸上变得很美丽,名字也足够熨贴。
她也因为郁珩,而分得清群青和普鲁士蓝。
学生间的打闹总不会顾及到周围环境的障碍,转动的人体陀螺没有圈定好的运行轨迹,随机冲撞了状况外的人。
画上多了一条突兀的线,淡和的颜色变得刺眼。他们没有说一句对不起,郁珩皱了眉头,也没有说一句话。
下一节课的打铃响起,郁夏才转身离开。
教室之于郁珩不是游乐园而是泳池,直到郁夏离开,郁珩才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毕竟人很难不会感受到注视,紧张到无以复加,他自己都没明白,但就是这样做了,无意识地憋着气。姐姐在看着他。他都知道。
郁珩与寂寞二字不相识。
“我有朋友啊。”话题跳脱得很突然,明明前一秒还在和郁夏分享自己新做的色卡。
他愣怔了一会儿,还是抛下一句。
“我们不就是朋友吗?姐姐。”
“我说的不是这种朋友啦。”郁夏解释道,“是你们可以一起去学校门口买好看的便利贴,大家都会喜欢的动漫卡片,还有吃到好吃的东西时会想起的人。”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喜欢啊,而且我吃到好吃的东西只会想要分享给你诶。”
郁夏怎幺没发现郁珩这幺逻辑分明又伶俐。
那我们也不是朋友啊,弟弟。
郁夏略带焦急地说,
“体育课呢,两两分组的时候,你会有想要一队的人吗?”
“老师会分好啊。”郁珩的语气特别正直。
正直到理直气壮。郁夏撇撇嘴,叹了口气。
郁珩落在身后,有些委屈。
“我有你就可以了。”
……
分离就是来得这幺猝不及防,升学隔绝了他们几近密不可分的生活距离,一周的时间变得好长好长又圆圆的。
郁珩与寂寞二字相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