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校门口的暮色渐渐压下来。
周矜远单肩背着书包,正打算直接推车走后门……高中部课业繁重,他的世界里鲜少容得下闲心。但那天,他还是停了下来。
人声嘈杂,初中部的小操场角落里围了一群人,指指点点,有人叫喊:“哎哟,这猫要死了!”
他皱了皱眉。拨开人群时,他看见那个蹲在地上的身影。
女孩穿着初三的校服,白衬衫袖子被草草卷到手肘,膝盖上沾了灰,眼眶却泛着急得要哭的红意。她怀里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母猫,肚腹鼓胀,血水已经浸透了校服的下摆。
她小声对着身边的人说:“帮我按住它,不然小猫出不来。”
可周围没有人敢伸手。几个初中男生嫌恶地笑:“脏死了,疯丫头。”甚至有人踢了一脚石子过去,惹得猫发出嘶哑的惨叫。
周矜远喉结滚了滚。
按理说,他没必要介入……可当他看见女孩抖着手,一次次试探着去拉那只小猫时,心底忽然涌上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
他把车横在旁边,丢了书包,脱下校服外套叠成一块干净面儿垫到母猫身下,蹲下去:“我来按。”
话出口才发现自己声音也压得很低,怕惊着那只猫,也怕惊着她。
女孩怔了一下,湿亮的眼睛擡过来。她吸了口气,按住母猫的后腰,另一只手去摸宫口的位置。指尖颤得厉害,她还是稳住:“再往上点……对,就那里。”
第一只小猫滑出来的时候,薄薄的胎膜遮着脸,弱弱地挣。
她用牙把校服下摆撕下一角,手忙脚乱地擦拭,指腹来回摩擦小猫胸口。
几秒后,那团软绵突然吸了一口气,发出极细的“喵”。她肩膀一松,急喘里带出一点笑。
还没喘息,第二只随即顶住。
母猫痛得蜷起后腿,女孩用掌心托住,额头渗出细汗。
周矜远用外套把猫身边的地面垫高,空出位置,指背轻轻压住母猫的肚皮,顺着宫缩的方向往外送。
第二只出来得慢,几乎不动。
他就地拎了瓶矿泉水,倒在手心抹开灰尘,又把水绕开小猫的鼻嘴滴了两滴,和她一起用拇指腹轻轻擦它胸口。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被拉长,一下、一下,跟小猫胸腔薄薄的起伏对在一起。终于,小猫像被谁从水下捞起,喉间挤出一声奶哼。
第三只卡得最紧。母猫尾巴抖个不停,女孩眼泪悬着不落。
她指尖一探,指节立刻收紧,又换角度,咬着牙:“再来一次……”声音有点破。
周矜远把自己袖口褪到肘,手掌按住母猫腰骶:“我数三下,你顺着力。”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盯着那一团灰白的毛。一起用力的瞬间,他听见她呼吸在耳侧短促一截——第三只终于“噗”的一声滑出来,瘦小、湿冷,却顽强地把爪子扣住了女孩的手指。
人群发出一声哗然,随即散得很快。喧闹退去,只剩操场边的风和猫奶一样细的叫声。
女孩手忙脚乱地把三只小猫裹进书包里,把母猫轻轻放在他的外套上。血滴在布面上形成晕,像一朵悄悄绽开的花。
“谢谢……”她擡头,终于擡头,声音沙着,有些不好意思,“可以借你外套一会儿吗?”
他说“嗯”。只是这一个音,却觉得胸口那根弦在轻轻颤。
暮色更深了。
她小跑着去推自己的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一个被雨打湿又晒干的纸箱,纸壳边缘起了毛。
她把书包和母猫一起放进去,拿发圈把纸箱两侧系住,系完才想起来自己两只手全是血,忙又去草地上擦,草叶把血色抹成暗暗的褐。
“我送你一段。”他说。她“哦”了一声,没有拒绝。
小路坑洼,晚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她骑得很慢,生怕一个颠簸惊到了箱子里的几条小命。
纸箱里不时传出细碎的动静,母猫虚弱地喵了两声,女孩便回头看一眼,手不自觉放轻。
快到校门口的台阶处,车轮被一块凸起的砖绊住,车身猛地一歪。
她护着纸箱,整个人侧着摔出去,膝盖磕在石沿上,发出钝钝的一声。
纸箱飞出半截,又被她一把捞住,紧紧环在怀里,一动不动地护住。
周矜远心里“咯噔”一下,把车踢在一边冲过去。
她还没喊疼,只是低着头喘,肩膀抖得厉害。膝盖处的皮整个擦掉,血很快往外涌,快要滴到纸箱边。
他蹲下,把她手背上的血轻轻拂开:“先放下。”她摇头,死死抱着。
他知道劝不动。
于是先把纸箱稳稳接过去,放在路边平地上,顺手把车支住,再掏出书包里常备的一条干净纱布……他总带这个,原是为自己打球磨伤用。
纱布贴上她的膝盖时,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周矜远擡眼,见她额角也擦了,小小一块,皮肤被砸成粉红。
他没说话,只从衣袋里摸出一瓶碘伏,拔开,棉签蘸了,手背支在她膝侧,慢慢点。
碘伏的味道一下把这段暮色染成了医院似的味道,他忽然觉得很安静。
“我没事。”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像怕惊着箱里的猫,“先回家,晚了它们会冷。”
他点头,帮她把纸箱重新固定在车筐里,又把自己的校服外套盖在箱面,露出一条缝透气。她跨上车,还没坐稳,又回头朝他笑了一下,苍白里带一丝倔强:“谢谢你。”
他说:“走吧,我在后面。”
从学校到她家的那条路,他后来反复走过很多遍。
小巷子口的灯光昏暗,老旧的白炽灯罩里爬满了飞蛾,光线落在青石板上,带着点潮湿的水汽。
女孩推着车进去,纸箱在车筐里微微晃动,里面的小猫哼哼唧唧。
她骑得小心翼翼,几乎是半推半挪,每一次颠簸,都会下意识伸手护住。
周矜远跟在不远处,手扶着车把,刻意放轻了脚步。
巷子很窄,两边的砖墙斑驳开裂,晾晒的衣物随风摇晃。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油烟味、隔壁小孩的哭闹声混在一起,构成这片老城区最寻常的夜晚气息。
可他眼里,只有那个抱着纸箱的小姑娘。
她走得很快,肩背小小一团,却因为护着那几个小生命而显得倔强。她的膝盖还在淌血,校服下摆一片狼藉,半干的血渍和猫血混在一起,可她没有半点抱怨。
拐进最里面一条更暗的巷道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口,穿着白色裙子,眉头紧紧拧着。
“阮知虞!”她的声音尖锐,带着掩不住的火气,“又捡这些乱七八糟的回来,你要把家里弄成什幺样?!”
女孩肩膀明显一僵,手臂却抱得更紧。
“妈,它快死了。”她小声说。
“你看看你自己,全身是血,摔成这样,就知道管这些破猫!”温若兰快步上前,拽住她的手臂。
女孩被拉得一个踉跄,纸箱差点掉下去,她慌忙护住,额前的碎发散下来,神色慌乱又固执:“我可以养它们,我会照顾好的。”
周矜远站在巷口,手心攥紧又放开。少年心性让他不敢贸然上前插手,但目光死死盯着,呼吸都屏住了。
温若兰见她不松手,怒气更盛,擡手要去拍箱子。
周矜远听见自己心口“轰”的一声。
他没想过要开口,可那一瞬胸腔里被什幺顶开,声音竟自己冲了出来。
“——阿姨,给我吧。”
温若兰一愣,眼神凌厉地投过去。
周矜远从巷口走近,背影被昏黄的灯拉得很长。他把书包甩到一边,走到女孩面前,伸出手,黑眸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来养,我会照顾好它们。”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少年独有的笃定,像是怕迟一秒,那几个小生命就真要熄灭。
女孩怔住。她没想到会有人替她说这句话。
“既然这位同学要,你就给他。”温若兰的声音很平,带着几分凉意,“省得你天天往家里捡这些脏东西,把自己弄得像个小叫花子。”
阮知虞怔怔地擡起头,眼睛里蓄着光,像是要哭,又死死忍着。唇瓣动了动,想说什幺,可最后一句话都没吐出来。
纸箱在怀里沉甸甸的,几声细碎的奶叫像针一样扎在她心口。她指节发白,抱得更紧。
周矜远看着她,心头骤然收紧。灯下她的身影小小的,伤痕和血迹斑驳,却固执得像谁都推不开。
少年喉咙里涌上一股涩意,他忽然明白过来……她根本舍不得。
他没有再去伸手,只是往前一步,低声道:“……我家就住在附近。你如果不放心,就经常来看。”
阮知虞唇瓣抖了抖,眼睛里映着昏黄的灯光,明明已经泛着水意,却倔强地不眨。
她抱着纸箱的手指一寸寸松开,像是放下的不止是几条小命,还有心里那点固执。
“……好。”
周矜远呼吸一紧。少年心口蓦地腾起一股热意。
他伸手去接箱子时,指尖擦过她的手背,那一瞬,她指节还在发白,却硬是逼自己松开。
箱子落在他怀里,里面的小猫发出一声奶声,软绵绵地打破了夜的凝滞。
阮知虞别过头,眼睫压得极低。她努力要显得平静,可声音还是忍不住发颤:“……我可以去看它们,对吧?”
周矜远垂下眼,生怕自己声音太重会吓到她,只轻轻嗯了一声:“你什幺时候想来看,都行。”
“谢谢你。”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