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时线-英格兰-谢菲尔德
浴室那场近乎撕咬的纠缠之后,陈渂钦又短暂失联了。
电话永远转入语音信箱,信息石沉大海,连那个该死的共享定位也变成了冷冰冰的“仅限紧急联系人可见”。
何家骏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曼城那间还残留着陈渂钦气味的公寓里徒劳地打转。他找遍了所有可能知道陈渂钦下落的人。
那个曾帮他们搬过家、修车店的老板娘,唐人街那间油腻中餐馆的胖老板,甚至以前在港口一起干过零活的波兰佬。
所有人都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戒备。
第四天凌晨,天光未亮,城市还陷在最深的睡眠里。他手机屏幕骤然亮起,一封没有主题的匿名邮件弹了出来。没有正文,只有一张模糊的截图。是一个群聊对话记录,有人发了一句:
“他现在和李麟在一起。”
发送者的头像和名字被刻意抹去,发送时间显示是凌晨两点十七分,IP地址定位:谢菲尔德。
李麟。
何家骏记得这个名字。高,瘦,干净,戴一副细边眼镜,学数学的,洋城同乡。
多年前,洋城地铁站,台风“海马”登陆前闷热的傍晚。他和陈渂钦刚吵完一架,吵得极其难堪,他摔门而出,跑到露天的站台上任由暴雨浇透。
就是这个李麟,安静地走近,递过来一包干净的纸巾,声音温和:
“落雨湿湿,小心身体。”
(下雨湿漉,保重身体。)
后来三个人在附近逼仄的粥铺吃了碗热肠粉,是李麟默默掏钱付的账。他知道李麟后来拿了全奖来了英国,和陈渂钦在网络上偶有联络。他是那种“好到令人不适”的人,体贴,周到,像一张没有褶皱的白纸。
而现在,陈渂钦选择了他。在他们最激烈地彼此伤害之后。
何家骏跳上了最早一班前往谢菲尔德的火车。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他像一尊冰冷的石像,望着窗外飞逝的、灰绿色的英格兰乡村景色。
背包里塞着一包压皱的万宝路,一把刀刃锋利的瑞士军刀,还有一张边角磨损的旧照片。
照片上,他歪头靠在陈渂钦肩膀上,笑得眼角弯起,像只刚打赢架、嘴角带伤却得意洋洋的野猫,眼神亮得灼人。
他不知道自己去干什幺。或许只是想看看,是谁趁虚而入。或许只是想证明,只有他何家骏,才是那个能触碰陈渂钦所有伤口、无论好坏的人。
谢菲尔德的天气阴冷刺骨,像提前进入了十一月。他在大学图书馆那栋红砖老楼门口,像幽灵一样徘徊蹲守了五个小时,靠着冰冷的墙壁和尼古丁维持体温。
终于等到了那辆银色的本田雅阁停在路边。
副驾驶的门打开,陈渂钦先下来,背着一个黑色的旧双肩包。
紧接着,驾驶座那边,李麟也绕了过来。
两人看起来像是刚下课。李麟很自然地走在靠外侧,挡住了吹向陈渂钦的冷风。他们低声交谈着什幺,陈渂钦微微低着头。
忽然,李麟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将陈渂钦额前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轻轻拨到他耳后。动作轻柔,熟稔,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亲昵。
何家骏感觉心口猛地一缩,像被一根冰冷的针扎穿了肺叶,呼吸骤停。
他猛地从阴影里跨步出来,挡在两人面前。
“陈渂钦。”
被叫到名字的人擡起头,看清是他的一刹那,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冻结成一种深重的疲惫。
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刻,连惊讶都显得多余。
“你嚟做咩?”
(你来干嘛?)
陈渂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疑问,只有陈述,像耗尽所有力气后的叹息。
“做咩又粒声唔出玩消失?”
(为什幺又突然玩消失?)
何家骏指着李麟,嗓音因为长时间吸烟和寒冷而粗粝沙哑。
李麟上前半步,挡在陈渂钦身前,姿态维护。
“hi,我喺渂钦嘅朋友。”
(hi,我是渂钦的朋友)
“我同你讲嘢咩?”
(我跟你说话了吗?)
何家骏嗤笑一声,眼底却翻滚着暴戾的怒气,
“你喺律师?可以代表佢讲话?”
(你是律师?可以代表他讲话?)
“我唔喺。”
(我不是)
李麟迎着他的目光,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力量,
“但我唔会逼佢,同埋我会尊重佢所有决定。”
(但我不会逼他,我会尊重他所有的决定。)
话音未落,陈渂钦忽然擡手,轻轻拽住了李麟的袖口,一个微小却清晰的依赖动作。
就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把钝刀,猛地捅进何家骏的心脏,然后狠狠绞动。他感觉胸腔里某个地方瞬间被掏空了,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好好好!你真喺要拣佢?”
(好好好!你真的要选他?)
他死死盯着陈渂钦,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揾个乜都唔识嘅替身,都唔要我?”
(找一个什幺都不懂的替身,都不要我?)
陈渂钦沉默了几秒,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他终于擡起眼,目光冷得像谢菲尔德街头的冰碴。
“你讲得啱。佢喺唔识。”
(你说得对。他是不懂。)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佢唔会好似你咁,喺街边闹我,唔会侮辱,唔会喺我最衰嘅时候,咬穿我咀角。”
(他不会像你一样,在街上骂我,不会侮辱,不会在我最糟糕的时候,咬破我的嘴唇。)
“𠮶啲喺爱!”
(那是爱!)
何家骏低吼,额角青筋跳动,
“我癫,喺因为我在乎!”
(我疯,是因为我在乎!)
“你在乎嘅,从来唔喺我。”
(你在乎的,从来不是我。)
陈渂钦的眼神彻底冷下去,像结冰的湖面,
“你只在乎,你控唔控制到我。”
(你只在乎,你能不能控制我。)
一辆巨大的垃圾收运车恰在此时轰鸣着从街角驶过,机械臂搅碎垃圾的刺耳声响,像在为某种东西奏响哀乐。
李麟反手握住陈渂钦的手腕,低声说:
“我哋走喇。”
(我们走吧。)
他们转身,并肩走向图书馆那扇沉重的木门。
何家骏僵在原地,像被钉死在冰冷的街道上。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被他压在廉价旅馆吱呀作响的床上肆意占有、在废弃纺织厂积满灰尘的角落逼出压抑呻吟、在曼城午夜街头不管不顾抵在墙上深吻的人——像一张被写满故事却又被无情撕下的废纸,就这样被另一阵风,轻而易举地卷走了。
何家骏没有追上去。甚至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珍藏多年的旧照片。打火机齿轮摩擦,蹿出幽蓝的火苗。
他点燃照片一角。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相纸,最先吞噬的是陈渂钦带着伤却笑得明亮的嘴角,然后是两人紧靠的肩膀,最后是他们身后交叠的影子。
所有热烈的、纠缠的、痛苦的过往,都在刺鼻的焦糊味中,化为一小撮蜷曲的、灰黑的灰烬,从他指缝间飘落,被冷风吹散。
回曼城的火车上,车厢空荡。他掏出手机,在收件人栏输入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编辑了很久,却只发出三个字。
【点解喺佢?】 (为什幺是他?)
没有回音。永远不会再有回音。
他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扔在一旁。头靠着冰冷震颤的车窗,闭上眼。
耳边只有列车高速行驶时,车轮碾压铁轨接缝发出的、规律而空洞的轰鸣。
哐啷——哐啷——
像一颗再也无法完整拼凑的心脏,在胸腔里固执地、徒劳地跳动着,一路奔向看不见尽头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