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块碎冰被狂风卷上高空,化作冰晶消散于暮色之中,妙善城终于恢复了“平静”。
慈航道人寻回了玉净瓶,只忙着施展手段救治伤者。
在一片狼藉的街道中央,姬发提着剑,一步步走向那个让他近日心绪不宁的身影。
殷受跪在冰冷的地上,纱丽沾染了污渍,头发凌乱垂地。
在她膝头,蜷缩着一只小小的、雪白的狐狸。
狐狸的皮毛不再光亮,口鼻处不断溢出鲜红的血沫,气若游丝。
那正是为保护她而遭受重创、连人形都无法维持的苏全忠。
姬发在她面前站定。
目光先是落在她的侧脸上。
那张脸,即便此刻沾着血污、蒙着尘灰,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他无数次憎恶过这点。
眼前这女人空有一副蛊惑众生的皮囊,内里却……
他的视线很快移开,扫过周围倒塌的房屋。
遍地尸骸,远近悲泣。
姬发抽出剑,压着怒意:“果然又是他闯的祸。看看你们周围,”
他手中的剑锋微微擡起,指向这片惨状,“看看这些因他妄念而无辜丧命的人!”
说罢,他眼中寒光一闪,利剑毫不犹豫地朝着气息奄奄的小狐狸直刺而去。
他以为殷受会躲开,或者至少会辩解。
然而,殷受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小狐狸紧紧护住怀里,用自己背部迎向剑锋,“不要伤他。”
姬发的剑尖在距离她背心寸许之地停住。
他盯着她背影,语气带着难以置信:“事到如今,你还要护着他?殷受,你难道还不明白,离开了朝歌,没有了王座和军队,你什幺都不是?”
殷受依然没有回头,只是将脸颊轻轻贴在小狐狸的耳尖,声音平静得可怕,“那就做你想做的吧。”
这一剑,终究没有刺下去。
姬发收剑入鞘。
他什幺也没说,转身离去。
当夜,慈航道人将三人安置在城内一处尚且完好的馆舍中。
这里的隔音并不好,或者说,整座城池都沉浸在巨大的悲恸里,哭声与哀嚎透过石窗,无孔不入地钻入房间。姬邑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被破坏的街景和穿梭忙碌的救援身影,眼中流露出不忍。
他暗自神伤。
房间中央,殷受直接坐在地毯上,依旧保持着白日的姿势,将小狐狸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她一遍遍地抚摸着它早已失去光泽、甚至有些打结的白毛,自始至终一语不发。
苏全忠的伤势太重了,维持狐狸的形态都已极其勉强。
它的身体缩成了小小的一团,随着呼吸,口鼻间溢出的血沫渐渐变少。
不是因为好转,而是生命的迹象正在一点点从他身上流逝。
那小小的身体也不再动弹,唯有微弱的的心跳证明他还苟延残喘着。
姬发则抱着臂,靠在房间外的走廊立柱上,阴影笼罩着他冷峻的脸庞。
他听着下方城中的混乱,目光幽深,不知在思索着什幺。
慈航道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打破了寂静。
他手中托着一盏油灯,对着姬发开口道:“贫道特来致谢。今日若非你们兄弟二人力挽狂澜,施展通天手段,这妙善城中的生灵,恐怕真要死绝了。”
姬发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
慈航道人又道:“也请世子……劝劝令兄。天灾人祸,皆是凡人生来的劫数,冥冥之中自有前定,非人力所能尽免。请令兄不要伤怀,于己无益。”
姬发依旧只是点了点头,反应冷淡。
道人见他难以打开话匣,便将灯放在石栏伤,话锋一转,道明了真正的来意:“贫道还有个不情之请,望公子静听。”
“但说无妨。”
“贫道的师尊近日以无上法力推演天机,预测到一场席卷天下的浩劫将至。届时,神州陆沉,生灵涂炭,烽火连天,恐怕就西岐会首当其冲。”
他顿了顿,观察姬发的反应,声音压得更低,“世子,能否请你……帮天下苍生一个忙?”
姬发终于侧过头,视线落在慈航道人脸上,静待他的下文。
慈航道人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说道:“杀了她。”
此处只有一个“她”,不言而喻,指的是馆舍之内,女君殷受。
“她”字落音的瞬间,一道凛冽的剑光已划破长夜。
佩剑剑尖精准地抵在了慈航道人的咽喉之上,再进一分便能取人性命。
姬发的声音比他的剑锋更冷:“说话小心点,妖道。她此刻再狼狈,也仍是受命于天,统领诸侯和天下的女主人。”
被利剑加喉,慈航道人却并无惧色,反而微微笑了起来,“公子何必自欺?你身上同样流淌着殷商王族的血脉。她那般淫荡无常,德行有亏都能高居王座,享九州供奉,难道……你父兄这般仁德贤明的人坐不得?难道……你,坐不得?”
这般大逆不道的挑拨,听在寻常人耳中,怕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但姬发不同,他他手腕一收,“锵”的一声,长剑已然归鞘。
“妖道,趁早死了这条心。”
他语气森然,“否则,他日兵临城下,踏平你这座妙善城的,不是我西岐的战士,就是朝歌的战车。”
见直说无效,慈航道人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他仍不放弃,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诱道:“既然……世子对她有情,不忍取她性命,那贫道还有一法,或可两全。”
他刻意停顿,看着姬发微微滚动的喉结,“此法能扭转心性,涤荡污浊。可让她……变得‘像样’一些,至少会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不等他详细说出“方法”,姬发已面露厌恶之色,立刻转身,径直推门回到了馆舍房间内,将道人隔绝在门外。慈航道人看房门,也不气馁,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若改变心意,随时来寻贫道。”
姬发踏入房间,看到兄长姬邑,正半跪在殷受面前,低声说着什幺,似在安慰。
而殷受垂着头,那双睥睨天下的凤眸,此刻带着一种罕见的沮丧。
她声音很轻,“我年少时,亲眼见过你们的父亲,西伯侯……他只是着重伤的士卒吹一口气,深可见骨的伤口便能愈合;他手掌抚过干枯的树木,顷刻就能再生新芽,你……你不会吗?”
姬邑迎着她的目光,俊雅的脸上浮现出无奈。
他缓缓摇头:“陛下,君父之能,近乎上神的造化,非我兄弟所能企及。我……真的做不到。”
他顿了顿,目光怜悯地看向她怀中的小狐狸,轻声道:“苏全忠伤势过重,本源已损,恐怕熬不过今晚了。陛下,还是……早有准备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