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篝火余烬旁的气氛有些凝滞。
殷受坐在软垫上,慢条斯理地享用着姬邑为她准备的早餐.
一碗熬得恰到好处的面汤,几样清爽的腌菜。
她吃得很仔细,仿佛昨夜什幺也未曾发生。
不远处,苏全忠和姬发正在默默地收拾行囊。
两人脸上都挂了彩。
姬发眼角乌青,嘴角破裂,苏全忠的脸也肿了一块。
他们互相回避着视线,动作间都透着一股别扭。
姬邑坐在殷受身侧,目光担忧地扫过自己的弟弟,又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殷受的神色。
见她只是专注地用着早餐,面上无波无澜,这份平静反而让他心里更加忐忑。
终于,他斟酌着开口:“陛下,昨夜……”
殷受擡起眼,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用木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汤水。
姬邑被她这一眼看得有些窘迫,但仍坚持道:“发弟他年少冲动,在西岐被姑娘们惯坏了,从未被冷遇过。一时间失了分寸,冒犯了陛下,还请宽宥他。”
他这话说得委婉,也明显的护短。
殷受咽下最后一口汤水,取过旁边干净的布巾擦了擦嘴角,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
“走吧。”她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径直朝着马车走去。
姬邑微微一怔,随即松了口气,连忙跟上。
再次出发,队伍的顺序悄然发生了变化。
姬发沉默地坐到了车辕上,接过了驾车的职责,而姬邑则陪着殷受进入了车厢。
马车缓缓升空,阳光乍现。
车厢内,姬邑有些坐立难安。
他看着不言不语的殷受,犹豫片刻,再次低声致歉。
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求她答应宽恕弟弟。
毕竟君无戏言,只要殷受答应不再追究,弟弟回朝歌就不会有麻烦。
可殷受忽然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你们兄弟二人,年岁也不小了。姬昌为何至今还未给你们定下亲事?”
姬邑不料她会突然问起这个,微微一怔,方才答道:“君父曾为我与西垂方国的贵女议过亲,只是后来不了了之。至于发弟,君父说他性情未定,尚需磨砺,不愿过早以婚事相缚。”
他顿了顿,又谨慎的补充:“西岐事务繁杂,父亲又一心为大商效力,我们兄弟的婚事,自然不必着急。”
殷受的目光在姬邑温润的脸上流转,唇角勾起笑意。
对昨晚的事,她真的一点也不在意。
“是不必着急,”她声音轻柔,视线却盯着车壁——姬发在前方驾车,“还是说,你们的婚事另有用处?”
姬邑心头一沉,如坠冰窟。
他下意识的避开殷受审视的目光,斟酌再三才开口:“陛下何出此言?我西岐姬氏世代忠于大商,祖父、父亲皆因勤勉王事,得到先王器重,享有无上荣光。我兄弟二人的婚事,自当由君父禀明陛下,听从王命安排,岂敢另有图谋?”
“图谋?”
殷受轻声重复,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姬邑,你身为未来的西伯侯,应当最清楚——你们姬氏一门,自祖父季历起,就是与我王族通婚的。”
“更何况,你的祖父姬季历只在家中排行第三,按常理,西伯侯之位如何也越不过两位兄长。”
她终于侧过头,目光扫过姬邑微微紧张的表情,“是他在朝歌经营,极尽侍奉我父王,最终成功求娶了一位王族旁支贵女为妻,也让他获得了先王的支持。借此倚仗,他方能名正言顺地将自己两位兄长逐出西岐,令他们从此销声匿迹。自此,西伯侯的权柄尽归他手,为你父亲姬昌铺平了道路。”
“至于你的父亲,姬昌。”
殷受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姬邑的心上,“他更是青出于蓝。他迎娶的是我的姑母,真正的大商公主。这份殊荣,远胜其父姬季历。也正因如此,我才将西方二百路诸侯的生杀大权托付于他,使姬氏权倾西陲,一时无两。”
姬邑的背脊绷得笔直,指尖在袖中重重捏着。
听完殷受的敲打,他垂下眼,声音依旧恭顺:“正因姬氏世代蒙受王恩,得赐姻亲,方有今日。祖父、父亲皆以此教导小臣,需时刻谨记大商恩德,忠心不二,以报天恩。”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殷受却轻轻嗤笑一声,显然是对他这个公式化的回答不满,“既然感念天恩,那便再好不过。待我回到朝歌,便亲自为你们兄弟做主,向几位王叔提亲。他们的女儿,虽非直系帝女,却也是宗室贵胄,配你们,倒也相宜。”
说完,她目光落在姬邑脸上,带着审视,等待着他的反应。
出乎意料,姬邑并未如她预想中那般感激涕零地应下。
他缓缓擡起头,“陛下厚爱,小臣感激不尽。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臣与发弟的母亲,乃是大商最尊贵的公主,是先帝嫡亲的妹妹。若臣等娶妻,反要屈就于王叔宗室之女……此举,恐有损母亲尊荣,亦是对先帝血脉的轻慢。”
“哦?”殷受身体微微前倾,殷受眼底闪过讶异,她万没想到,姬邑会拿出小姑姑的身份作为推拒的理由,且这理由听起来,竟有几分歪理,“照你这幺说,王叔之女委屈了你们?莫非……”
她唇边勾了勾,“你们兄弟,竟胆大包天到……还想娶我的女儿不成?可惜我的郊儿年纪尚幼,怕是等不到你们兄弟‘急’的时候了。”
姬邑迎着目光,脸上并无惧色,一字一句道:“陛下误会了。”
“若论婚配,普天之下能令西岐姬氏心甘情愿俯首,任凭驱使的,唯有陛下你……本人。”
……
空中,化作狐形得苏全忠沉默地跟在马车后方。
他的脑海中反复浮现昨夜姬发将女君压在沙地上的那一幕。
尖牙不自觉地咬紧。
他只恨自己当时没能下手再重点,将那混账东西彻底打死。
他怎幺敢,怎幺敢的?
那可是女君啊。她稍稍一蹙眉,整个世界都要为之落泪。
此刻她与姬邑独处……那个惯会做表面功夫的人,可会故意惹她不快?
他正胡思乱想时,一阵爆笑声从前方车厢里穿透出来,打破了行进间的沉闷。
那笑声属于女君,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畅快,仿佛她听到了世间最荒谬不羁的笑话。
苏全忠一怔,下意识望向车厢。
他想进去看个究竟。
可马车随即缓缓降落。
车轮触及地面,车门便被打开了。
殷受几乎是弯着腰走了下来。
她一下车,竟也站不稳,一手扶着车辕,另一手按着自己的小腹,依旧是笑不可抑,肩膀都在剧烈颤抖,显然已是笑到了肚痛的地步。
姬邑跟在她身后下车,静静地看着前方笑得花枝乱颤的君王。
过了好一会儿,殷受才终于止住了笑声。
她直起身,擡手用指尖轻轻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呼吸。
随后,她转向姬邑,眉眼间还残留着浓浓的笑意,语气也变得轻快而随意:
“好吧,”她摆了摆手,仿佛驱散着什幺无关紧要的东西,“看在你今天给我讲了这幺一个精彩笑话的份上,你弟弟昨夜冒犯,我便不计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