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舟,这家水芙蓉做的还不错,你可以尝尝。”
饭桌上,盛听秋挨着曲挽舟,一脸热情开口相邀。
江枫酒楼坐落在一片落花小院中,四面墙上壁画工笔写意群英荟萃,窗外池塘仿佛还停留在夏季,游鱼荷花共舞,目光尽处是淘尽英雄的滚滚东水,远远传来桂棹兰桨淅淅江声。
传统美学在这小小空间中被演绎到极致,人文自然交融,婉约豪放互益。
如果算上房中伫立姜清瑶,一袭道衣超世凌尘,三尺青锋入鞘含光,那更是天莲最形胜,东南自繁华。
我们三个孩子坐在一起,彼此间不说话,默默吃着,如果不是清欢不时踩我两脚,叫外人看了准以为是路人。
两位阿姨皆是商场老辣,三言两语推杯换盏间敲下一桩又一桩生意,甚至还不耽误攀援私交人情,欢颜恰恰不落窠臼,笑语融融了无痕迹。
唯独妈妈一个人,此时伸出手,点着摆在红木高脚小方桌上一副米芾真迹,细细体悟。
她从不在外面吃饭,一直以门派清规推诿,可我知道根源究竟,心中满是怜惜。
妈妈的头发无声地飘扬,仿佛想要倾诉,却又无人可以对谈,只能让青丝起起伏伏,略表遗憾。
你总说我很好,却一个人偷偷藏住心酸与过往,我多想现在就能站在你身边,为你抚平满是积伤旧恨的鬓角。
我突然觉得我没错,因为只有我能爱妈妈,妈妈也只会爱我。可我不敢细究,我怕只是我一厢情愿,更怕妈妈会因此受伤。
“清瑶?清瑶!清瑶————”
曲姨大咧咧喊着妈妈,见妈妈一时没回应又连着叫了两声,就差上手去拽了,妈妈这才转身轻轻点头,原来她和我一样在走神嘛。
“阿秋你看,你看啊,这就是姜仙子,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曲挽舟献宝似的抓着妈妈的手,一脸惊羡,“啧啧啧,我的仙子,你是怎么保养的?”
“无聊。”
曲姨是除我之外和妈妈关系最好的人,妈妈自然对她不会客气,她又有些开心,但不想表现出来,只能冷淡地哼斥一声。
“姜阿姨,您快说说啊,我怎么感觉您这皮肤比我还嫩啊。”祝清欢古灵精怪,谁看了都喜欢,她伸长脖子探向妈妈,小小的脸蛋大大的渴望。
就连一旁古井无波的清寒姐这会儿都竖直耳朵,期待妈妈开口。
“嗯……”姜清瑶仔细思考半天,最后放弃,“修齐你知道吗?”
几位女士为之绝倒,我笑着解释:“大概是妈妈总是早睡早起,又天天习武、冥想、练字,基本不吃垃圾食品食品吧。不过我感觉,咱们就别想了,太难做到了。”
“就你会说话。”
曲姨听了不高兴,飞过来一个白眼,就连一向和蔼可亲又孤高自持的盛听秋老板都拉下脸色,清欢那皮鞋小脚更是踢个不停。
妈妈手紧了紧,最终缓缓放下。
一时场面难免尴尬,我连忙找补:“不过我个人觉得,你们可以来和妈妈学武啊。曲姨应该是知道的,别的不敢说,最起码减肥效果是很棒的。”
“小修齐,你什么意思?姨……很胖?”
曲姨的声音很危险,媚媚的表情都冷了。
“挽舟。”
妈妈适时开口,曲姨瞬间不闹了,继续笑吟吟轻抚妈妈的手,姜清瑶有些不自在,不动声色抽开。
曲姨我是知道的,从小叛逆家世又显赫,天生玩世不恭,那点小公司对她不过就是玩玩而已。
妈妈就更是冲和平暮,不似时人。
特别是她们两凑一块时,曲姨往往会装纯,那就仿佛茵陈含香,天地为之一清。
看得出来盛听秋很喜欢现在的氛围,没那么浓厚的铅灰味。
她嘴角基本没放下过:“我一向认为青莲商界算我最美,今天见了曲总才知道一时瑜亮的意思。”
曲姨心肠鬼精,瞬间配合:“是啊,咱们两个可真是一见如故。”
妈妈有些狐疑,没出声。
两位阿姨对望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不过和姜仙子一比就是蒲柳之姿乡村野色啦。”
“我们早过了只看外在的年纪,”妈妈言语清淡,听不出情绪,“孩子们还在呢,别说这些。”
曲姨攀着妈妈的手让她坐下,姜清瑶不好拒绝,只能挨在她俩中间。
盛听秋适时地补充:“清瑶,我听挽舟说你一直单身啊?有没有想过再找一个,我这里有不少各界年轻精英,以你的条件,放出话来估计追你的人能从青莲一路排到京莲。”
我突然吃不下,也维持不好脸色,只好装作馋嘴,提起筷子不停地夹,没命地咀嚼。
虽然妈妈一再说不会结婚,可、可三秋换物难,一朝变心易。
我怎么变成这样,这么患得患失了?
我难免责怪起盛阿姨,她自己婚姻都一团糟,哪来这么多心思,真是的。
扬弃掉苦闷懊恼的神色,我惊觉妈妈好像在看着我,一脸笑容显得意味深长。
她眼中闪过几丝调笑,然后平静地拒绝:“我从没想过这个,年纪也大了,一个人习惯了。”
盛听秋不肯放弃:“多一个人分担总是好的,是不是修齐不同意?清瑶我跟你说,男孩子还是需要父亲的陪伴的……”
需要个屁!比起这个,我更担心姜清瑶会因此自责,毕竟她一直觉得对我不够好。阿姨啊,你可别说了。
盛听秋还要再劝,还好被曲姨拦下,她乐呵呵地开口:“话说清瑶,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让修齐和清寒两个孩子年底就订婚,你考虑得怎么样?”
一直避世不言的姐姐突然抬头,朝妈妈笑笑,牵着我的手略微举高,眼神却是在藐视清欢。
清欢眼都红了,脚也不踩我了,急得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还好母女同心,盛听秋不愧为董事长,推拿踢拖手到擒来:“姜总,曲总,小孩子的事我们家长不应该管得太紧。现在的年轻人啊,一个个都追求自由,你们说是不是。”
“对对对,”清欢小脑袋要点出残影来了,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妈妈,“姜阿姨,我……我喜欢修齐,我会照顾好他的。”
?清欢?照顾人?
我不敢笑出声,又实在忍不住,只好低下头,面部表情抽搐个不停。再抬头时,发现全场目光死死咬在我一人身上,就连妈妈也不例外。
姜清瑶现在的眼神,表面是得意和欣慰,掩住了内底的不舍与难过,最末了还有一丝谁都读不懂的委屈。这种复杂,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吧。
整颗心好像都陷在妈妈眼里,我暗叫不好,顿感不妙。
砰!砰!砰!
我之前吃过颗子弹,那份穿身碎骨的剧痛身体还在帮忙记得,如今却好像有三颗同时呼啸着袭来。
真的不知道凭什么心理疾病能带来这样的痛苦,我想出声却不能,只能顶着早早泪水朦胧的视线看着妈妈扑过来,耳畔响起让我心碎的哭喊。
拼命晃动心弦却无济于事,我的意识一点点模糊,弥留之际不知道有没有说出口,妈妈我爱你。
“断情伤”伴我多年,这是它最嚣张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
不知是什么仪器一直在滴滴答答,听得我好烦,想要掀开眼皮,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明明才醒,突然就好困,我刚想就此沉沉睡去,突然耳畔响起妈妈拼命般地呼喊,脸上瞬间遭受几下拍打揉捏,我大脑陡然一震,强迫自己清醒。
嘶……好疼。
有些作死,我妄图开口说话,只是嘴唇闭合太紧太久,表皮粘连在一块,猛然撕扯掉,顿时阵阵剧痛来袭,勉为其难咂摸下舌头,股股腥甜直冲喉头。
“妈……”
我眨动着眼皮,开开阖阖间贪看妈妈,妈妈好像有些憔悴,可明明,应该也就过了半天。
姜清瑶蓦地双手托起我的右手,缓缓合拢,我感觉她的指尖好冷。
“修齐,你别说话,好好休息,没事的没事的,妈妈会一直陪着你。”
实在放心不下,我左右看两眼,发现就是上次的医院,一月不到就故地重游嘛,这给闹的……
姜清瑶见我乱动,有些不满,轻柔地扶正我的脑袋,指腹拉下我的眼皮不让我胡思乱想。
“修齐听话,一点事都不会有的,”妈妈的爱抚还是那么温柔,搞得我心智仿佛穿回幼年,“妈妈已经联系了当代医首,她马上就会来给宝宝治病,不许再多想了。”
姜清瑶刚提起气势,轻声下令,腹部却不给面子一通闷响,明显她这一天都滴水未进。
“妈。”
“嗯?”
她不好意思了,声音都小下来。
“我口袋里有几颗酥糖,吃饭时候偷偷拿的,我记得你喜欢吃的……”
简单的话说得断断续续,不知道是不是病症烧懵了我的脑子,实在太难受,我这会一直睁不开眼。
妈妈蹑手蹑脚把糖掏出来,撕开包装送入嘴中,酥酥脆脆的断裂声很清晰。
突然我感到唇上甜得发腻,妈妈好像把糖碎混着唾液渡给我了,真甜。
“妈。你自己吃啊。”
小声地说完,我抗不住困意,枕着妈妈的手臂再次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