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连绵的雨水像是要将城市彻底冲刷殆尽,却只徒劳地留下蜿蜒的水痕和霓虹灯扭曲的倒影。
酒吧深处,长崎素世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
桌上散落着几个空酒瓶,唯一满着的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在昏暗灯光下摇曳,却映不出她眼底丝毫的光亮。
颓废,落魄,像一把被遗弃在垃圾堆里、沾满污秽却依旧能割喉的断刀。
她在这里,只是为了用廉价的酒精短暂麻痹那些不断啃噬头脑的记忆。
嘈杂的音乐声中,一阵不和谐的骚动打破了素世周围的沉闷气泡。
几个穿着花哨、浑身散发着廉价古龙水与酒精混合气味的混混,围住了不远处卡座里一个孤身一人的粉发女孩。
“小妹妹,一个人喝多无聊啊?来,陪哥哥们喝一杯!”
“穿得这么清纯,是大学生吧?哥哥们最喜欢和有文化的妹妹交朋友了!”
“别不给面子嘛!”
被围住的女孩身着着米色针织衫和格子短裙,脸上挂着真实的惊慌与无措,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鹿,双手紧紧握着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果汁,指节泛白。
她今晚来这里,确实带着模糊的目的——听说那个落魄的女人常在此买醉,她想刻意“偶遇”,但没想到会先被麻烦缠上。
“对、对不起,我不会喝酒,我在等人……”她的声音带着真实的颤音,挣扎着想避开递到面前的啤酒杯。
“等人?等我们嘛!”一个黄毛混混嬉笑着,伸手就去拉她的胳膊。
女孩害怕了,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视四周,本能地投向那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
她之前就注意到了那个独自饮酒的女人,气质颓废却难掩某种锐利的轮廓。
此刻,她只是绝望中抓住任何可能的目光。
素世冷漠地移开视线,仰头灌了一口杯中烈酒。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至空荡的胃部。多管闲事从来不在她的字典里。
然而,混混们的哄笑声和女孩愈发无助的呜咽,像尖锐的噪音,持续不断地钻进她的耳膜。
烦躁感如同细小的火苗,开始在她心底窜动。
她只是想安静地喝醉,为什么连这点清净都没有?
“放开我!求求你们……”女孩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啤酒杯几乎要怼到她的脸上。
“吵死了。”
一个冰冷、带着明显厌烦和醉意朦胧的声音不大不小地响起,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破了周围的喧嚣。
混混们的动作顿住了,纷纷扭头。
长崎素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身形有些摇晃,但眼神透过垂落的发丝,带着一种被打扰后的极度不悦。
她一步步走近,高跟鞋踩在黏腻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说了,不喝。”素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黄毛混混愣了一下,看清只是个看似醉醺醺的女人,恼羞成怒:“你他妈谁啊?少多管闲事!”他伸手想推开素世。
下一秒,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
只听一声脆响,黄毛混混伸出的手腕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素世另一只手抄起桌上那杯没被动过的啤酒,毫不犹豫地、狠狠地砸在另一个想冲上来的混混头上。
玻璃碎裂声和惨叫声同时响起。
剩下的混混被这突如其来的狠辣震慑住了,看着素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以及她随手从地上捡起的、参差不齐的破酒瓶尖端,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滚。”
只有一个字。
混混们搀扶起惨叫的同伴,色厉内荏地撂下几句狠话,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酒吧门口。
音乐还在继续,但这一小片区域却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粉头发的女孩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眼眶泛红,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她看着素世,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未加掩饰的感激和后怕。
“谢……谢谢你……”她声音依旧颤抖。
素世扔掉手中的破酒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没看对方,只是踉跄地转身,准备回到自己的角落。
“请、请等一下!”女孩鼓起勇气叫住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干净的手帕,递过去,“您的手……沾到酒了。”素世的手指关节处,确实溅上了一些啤酒沫,还有一点不知道是哪个混混的血迹。
素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眼看了看这个泪眼婆娑、递着手帕的女孩。
她的眼神里只有单纯的感谢和一丝怯生生的好意,看不出任何表演痕迹。
“不用。”素世生硬地拒绝,用衣角随意擦了擦手。
“那个……我,我叫千早爱音,”爱音并没有因为被拒绝而退缩,她小声地、带着点自我介绍般的羞涩说道,“是附近艺术学院的学生……真的很感谢您。如果不是您,我……”
“举手之劳。”素世打断她,语气依旧冷淡,但之前的锐利似乎收敛了一些。
她看着爱音那张年轻、带着泪痕却依旧清纯动人的脸,以及那双清澈的、此刻写满感激的眼睛,心里那点因被打扰而升起的烦躁,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也许,她真的只是个运气不好、误入此地的普通学生。
“以后这种地方,少来。”素世丢下这句话,不再停留,回到了自己的阴影里。
千早爱音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
她收起手帕,指尖微微发颤——一半是刚才真实的恐惧,另一半,是计划初步得逞的紧张与兴奋。
她成功地、以最自然的方式,和长崎素世说上了话,并且留下了(爱音希望是)一个“无害且感激”的第一印象。
她低头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也离开了酒吧,没有再看素世的方向,扮演着一个受惊后匆忙逃离的普通女孩。
而素世在灌下又一口烈酒时,模糊地想:一个麻烦的小插曲。
希望不会再见到那个叫爱音的女孩了。
她不需要任何形式的打扰,无论是麻烦,还是……感激。
雨夜酒吧的混乱似乎并未在素世的生活中留下太多痕迹。
她依旧每日沉沦在酒精和香烟里,用浑浊的液体浇灌着内心的荒芜与仇恨——三年前,本该是一次常见的销毁军火任务却在执行的前一刻突然遭彻不明武装分子的袭击,小队陷入苦战,拼命突围。
本该负责指挥的上司,新城小百合却突然切断通讯,并与大量未销毁的军火一同消失和未被完成销毁的军火全都不知所踪。
事后调查认定,是长崎素世“行动部署失误”导致小队被伏击,新城“疑似殉职”。
但素世凭借现场遗留的蛛丝马迹,坚信是新城自导自演,卷走了军火,并企图灭口所有知情者。
她向上级申诉,却因缺乏实证,反被新城在派系内的政敌借此打压,认定她是为了推卸责任而污蔑已故上司。
最终,素世被判定“负有重大过失”,虽未被清除,但被剥夺了大部分权限和资源,职位下放,遭到内部流放……然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但是她新换的上司椎名立希似乎格外支持素世的想法,她留下了几条关于新城的线索,便彻底放权给素世,让她凭自己意愿去追查。
线索最后指向这座雨水不断的阴郁小城,这也是素世来到这里的第四个月。
但是,另一个“麻烦”却似乎比她预想的更为执着。
就在酒吧事件后的第二天傍晚,素世刚从一场昏沉的宿醉中挣扎着醒来,头痛欲裂地走出那栋破旧的公寓楼,准备去常去的便利店买最便宜的烟和酒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怯生生地站在巷口。
“素世小姐!”千早爱音小跑着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纸袋,脸上洋溢着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腼腆的笑容,“好巧呀,我刚好在附近写生……昨天真的非常感谢您!这个……是我自己做的一点三明治,不嫌弃的话……”
“哦不还有……很抱歉自作主张地跟酒吧的工作人员打听了您的名字……我只是……太想知道您叫什么……还望您能原谅……”
素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神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女孩今天换了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整个人在夕阳余晖下看起来干净得像一张未经涂抹的白纸。
她没接那个纸袋,只是绕过爱音,继续朝便利店走去。
爱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初,小步跟上,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自顾自地说着:“这附近的天空有时候画出来很好看呢,就是偶尔会有一些……不太好的人。幸好昨天遇到素世小姐了……”
素世充耳不闻,走进便利店,熟练地拿起常买牌子的女士香烟和最小瓶的威士忌。
结账时,她能感觉到爱音就站在店门外,安安静静地等着,像一只被主人暂时拴在外面的宠物。
第三天,她出现在素世常去的那个小公园的长椅附近,手里拿着两罐热咖啡。
“素世小姐!又遇到了,天气有点凉,喝点热的吧?”她的理由依旧是“刚好路过”。
第四天,她甚至找到了素世偶尔会光顾的、更偏远的一家拉面摊,带着一盒看起来包装精致的点心,“朋友从家乡带来的特产,我一个人吃不完……”
连续几天,千早爱音都以各种“偶然”的姿态,带着廉价的食物或无关痛痒的小礼物,以及那些充满感激和试图拉近关系的、软绵绵的关心话语,出现在素世视野可及的范围内。
素世始终冷眼旁观。
她看着这只小狐狸在自己爪边小心翼翼地反复横跳,试图用这种幼稚的方式接近自己。
她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这种程度的接近,太过直白,也太过……缺乏技术含量。
是新城那个杂碎派来的吗?
素世靠在公园冰冷的铁质长椅上,拧开威士忌的瓶盖,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
如果真是新城,那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现在只会用这种货色来试探自己?
派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只会送三明治和热咖啡的女学生?
是觉得自己已经落魄到连这种级别的美色都无法看穿,还是愚蠢到会被这点廉价的温暖打动?
但……如果不是新城呢?
这女孩身上没有那种经过严格训练的、属于杀手或特工的痕迹,她的恐惧和感激在最初那次酒吧事件中显得很真实。
她那清澈(或者说,试图表现得清澈)的眼神里,也看不到街边混混那种惯有的、被欲望和暴力浸染的浑浊。
或许,她背后是别的什么人?
某个对新城感兴趣,却又不敢直接下场的势力?
想通过接近自己这个众所周知的“追猎者”来获取情报?
或者,更荒谬一点,她真的只是一个过于天真、且对自己产生了不切实际英雄崇拜的普通女孩?
素世眯起眼,看着远处正朝她走来的、手里似乎又拿着什么小点心的爱音。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副清纯无害的模样在暮色中仿佛自带柔光。
无论这女孩背后是谁,想玩什么把戏,都太嫩了。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
素世仰头,将瓶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酒精带来的晕眩感暂时驱散了那些无用的猜测。
她如同一条疲惫而警惕的猛兽,懒得驱赶一直在周围盘旋的、看似无害的小动物。
只要她不真正踏入自己的警戒线,不干扰自己真正的目标,就随她去吧。
看着这拙劣的表演,偶尔也能给无聊透顶、只剩复仇的日子,增添一点微不足道的、带着讽刺意味的消遣。
她看着爱音越走越近,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仿佛练习过无数次般的、毫无攻击性的甜美笑容。
素世在心中忍不住冷冷地嗤笑一声。
无论你到底是什么,都尽可能陪我玩玩吧。只剩一个人的日子太无聊。
她闭上眼,任由酒精的浪潮将意识带离现实,心中缓缓浮现的,是那位越来越近的、带着点心和小鹿般眼神的女孩。




